話頭運作不斷往內參
話頭的方法運作,是不斷地往內參。此時心裡長期累積的一些煩惱,即使它們實則是由外附加上來的,但在往內的過程中,因為所用的方法很猛厲,便會使得一重又一重、乃至很深細的妄念不斷浮現。往內時,慢慢從問話頭轉而生起疑情,接著再凝聚為疑團,疑團運作時,可能連文字相都沒有,換言之,所提起的話頭沒有句子,只有一個很清楚、很細微的念頭,知道自己要知道、要見到。在不斷往內參的過程中,其實還有很多的妄念,這些妄念甚至是包圍著疑團,此時的疑團好比「黑漆桶」,行者如處黑漆桶中,但由於此際的心,只有非常單純的一念,只想著要見到,所以是很有力量的,也因此得以撥開一重重長期累積的問題與煩惱,不受這些妄念的干擾,最後得以參破疑團,到了這個階段,不是得到了什麼答案,而是好比打破黑漆桶般地把疑團打破了。
話頭的運作,是一重一重不斷往內、不斷加深的作用,也因此,參話頭或問話頭,乃至引發疑情時,心一定要調到不亂的狀態,方能往內用功;假如心的力量不夠,還有一大堆的妄念、煩惱,那是不可能進得去的。還有些禪眾的狀況,是在用話頭的過程,會抓住一些文字,而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其實這些都是妄念,是由於身心尚未調到一心不亂的狀態,所以用方法時,很多深層的妄念,包括自己長期所讀的經典、公案、禪詩、語錄等,便會浮現,這種情形在中國禪門裡可說屢見不鮮。
禪宗廣泛使用的「公案」一詞,原義為中國古代官府的判決文書,逐漸演變為禪宗專用的術語,希望參禪者能如公堂上的法官,來判斷古代祖師的案例,以達到開悟。公堂上的案例,好比法庭上的案件,其檔案紀錄中,一定有原告、被告,以及兩造律師的說法,最後還有法官根據憲法或法律條文所寫下的判詞,以之判定原告有罪與否,禪宗的公案禪,也是通過類似的過程,首先取一段禪師與學生(或禪師與禪師)之間的對話,參禪者用佛法來評斷,這段對話與兩人之間是否透出開悟的機鋒,若是開悟了,是根據何種說法?若是沒有開悟,又是從何判斷?由此可知,公案不一定都是開悟的體驗。後期的禪師們將這些禪門案例集結後,寫下自己的判詞,他們因為本身有很好的修行體驗,加上文學造詣亦高,所以能運用優美的文字,以詩、詞、歌賦等形式,來評斷一則則公案,很多禪眾讀多了禪門語錄與公案後,可以熟稔地背下來,信手拈來就能和他人談論這些公案,讓人覺得這彷彿就是他個人的修行體驗。我們若是常常熏習,在這幾天的打坐中,這些文句也會很容易跑出來,如果諸位是用參公案的方法,這時就可能會覺得自己好像要開悟了。然而只要一查究,便會知道這些文字其實是從某一部公案裡抄來的,而非是從自性中自然流露。
如果諸位用方法時,是用妄心、妄念用功,這些長久以來熏習的東西,就很容易跑出來,並且覺得它們是從自己的心裡流出來的,因為我們都把它們背誦到心裡了!所以用話頭、參公案時,這些從前熏習的東西便自然而然地出現了,然而它們不是一個答案,話頭的方法並非如此運作的。所以用話頭的過程中,如果心已凝聚到生起疑情乃至疑團,這時若有任何的妄念,或是一些雜染的干擾浮現,是很正常的,這當中可能包括各種經律論典的內容,由於長期的熏習,所以在用功的當下,它們也變成了妄念,一旦浮現,就讓它過去,因為這些都不是你要找的答案。
切斷思惟,打破慣性
引一則禪門著名的公案為例。香嚴智閑禪師在百丈懷海禪師座下參學多年,雖然遍讀經教義理,卻始終未悟。百丈懷海禪師圓寂後,他來到溈山靈佑祖師處繼續參學,靈佑祖師一見他,便說:「我什麼都不問你,我只問你,你在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是什麼?」智閑禪師雖是一位飽讀經書的法師,但這問題在書本上和過去所學的知識中都找不出答案,所以他當下答不出來。這一問,讓智閑禪師明白了,話頭不是靠過去所學能夠找到答案的。直至他日後開悟,他也不是講答案,而是將開悟的心境,化為一首禪詩。在他的詩裡,有說他悟了什麼嗎?沒有。有說他在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為何嗎?也沒有。如果他說了,我們現在也不用參了。正如當時智閑禪師答不出靈佑祖師的問題,向他請益,而靈佑祖師回道:「我答是我的東西,你要自己答出來,才是你自己的東西。我的解答對你毫無用處,你必須自己去找答案。」後來智閑禪師開悟了,也沒有說出所謂的答案,也因此,我們今天才得以繼續參這句話頭。
由此可知,中國禪宗的話頭,確實是一個很高明的方法,讓參禪者切斷所有的思惟,打破既有的慣性,不可以依賴任何的知識或其他的作用,只能夠靠自己與這一個話頭。也因此,話頭要很有力量,而這力量不是外來的,不是我們參啊參,突然整個人就爆發了,如果是這樣,這個力量就是外散的;而話頭的力量是朝內的,它是要打破我們重重的問題、障礙與妄念,所以話頭的力量如果不夠,便無法像一把寶劍般單刀直入,一砍就砍斷重重的煩惱與雜染。
為了讓諸位具足條件用話頭,可以循修止觀的程序,先用呼吸的方法調心,調到心不亂了,心和話頭統一,然後再提話頭、問話頭。問的過程中,疑情會慢慢引發、凝聚,直至成為疑團後,這時話頭或疑情的文字相,便逐漸消失,只有一個很有力量的心,一個想要見到、知道的心,如此我們才可能破參,見到本來面目。
話頭工夫的運作,仍有其次第,按部就班到方法能夠用上去的時候,其所產生的作用與力量會很猛厲,這時行者的身心必須處在很安定的狀態,否則話頭的力量就會分散。這就好比一個參話頭的人,話頭一直在嘴上,念呀念的,如此一來工夫就無法往內攝了。我們看虛雲老和尚參:「拖死屍是誰?」設若他鎮日喃喃念道這話頭,工夫都跑到外面散失了,話頭的力量就無法層層向內深入。
同樣以虛雲老和尚為例,他在開悟前的狀態,應該是經常處在很深的疑團裡。當時的傳統禪堂,每天會有好幾次的巡茶,午餐後進禪堂的第一香,會先給每人倒一杯茶或熱開水,通常禪眾會自備水杯,而巡茶的法師和喝茶的禪眾對這個倒茶的動作,其實都相當熟稔且有默契,為何那天倒茶會燙到虛老的手呢?為何沒燙到別人,就燙到他呢?是否他當時已然進入很深的疑團中,而他當時身心所感受的空間維次,和外部的空間狀態,已有所不同?當時虛老究竟是處於何種狀態呢?虛老沒有形容,也沒有其他人形容過,巡茶的法師亦無說明當時為何會燙到他,我們只能從虛老的一些傳記與自述中尋找蛛絲馬跡。據悉他開悟前其實發生了不少事,例如為了前往高旻寺打禪七,途中又是落水,又是發重病,終於到了高旻寺,住持和尚請他代職而遭拒,因高旻家風嚴峻,如請執事拒不就者,便視為慢眾,虛老因此免不了要受些懲處,當時有同學教他一些方便以規避罰則,但虛老卻寧願挨罰,也不管別人如何對他,總之就是一定要進禪堂用功。可見他當時的心是很直的,力量亦猛,唯有一念,就是要用功、要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因此才會發生「茶杯落地,虛空粉碎」這麼精彩的過程。當用功到如此程度,當下的心還會有很多雜念嗎?還會想東想西,想要逃避這、逃避那嗎?沒有了。只有一個念頭、一個心:就是要用功參禪,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身心安定才用話頭
話頭的方法很具體,運作程序次第分明,為什麼我們用方法卻很難用到這麼深的程度呢?因為我們有太多東西、太多妄念,以及太多的雜務;此外,我們還帶著一個急功近利的心進禪堂用功,總習慣要設立一個目標努力追逐,忘記了當我們實際用功,用到很投入、甚至是完全進入的狀態時,所謂的目標為何、目標在哪裡,其實都可以放下,因為那時只有當下,只知道朝著這個方向把握方法,將全部的身心投入就對了。
用話頭時,如果身心尚未調到一個很安定的狀態,想要更深入地用方法是很不容易的。再者,如果身心尚不安定,就抓著方法在妄念上用功,非但無法發揮話頭的效果,甚至還會出現很多錯誤的狀態,導致抓取一些錯誤的訊息,還以為自己快開悟了。坊間有些以禪修為名的團體,在運作上便出現類似的情形,聖嚴師父對這情形其實知之甚詳,所以帶領禪眾用功,他一定先用前方便幫助大家,達到身心某種程度的安定,然後才用方法。如果禪眾的七打得不好,或是打不出什麼效果,師父甚至連方法都不提,例如有的人狀態比較粗散,師父就不會對他們提方法,至於狀態比較凝聚的人,師父就可能會給他們話頭,有時也會用話來逼拶,視每個人的狀態而定。對於用功用得不錯、給了話頭的同學,解七的時候,師父會要大家全部出靜,也就是把方法放下,如果回去後還要用話頭,師父提醒他們提一提就好,不要像在禪堂一樣,用很猛厲的方式用功。
對聖嚴師父的方法有了概括的了解後,我們接下來用方法,一則可以從前方便進入,再者可以直接用話頭。直接用話頭還是有其前方便的過程,也就是念話頭,念到跟身心統一,達到很安定的狀態後,再轉為問話頭、參話頭。問和參基本上是一樣的,不過前者較淺,後者較深,當疑情生起,逐漸凝聚為疑團後,接下來就進入參話頭的階段。在此過程中,並沒有所謂參到最後,會得到了一個答案這麼一回事,此階段稱為「破參」,也就是要打破疑團,在打破疑團的當下,便是見到了本來面目。所以並沒有一個答案在那裡,因為「見到」是一種直覺,它沒有文字相;不過「見到」的人,例如很多禪師為了要傳達訊息,可能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傳達,或是有些破參的行者為了要和老師印證,也會透過一些動作或語言顯現他的體驗,老師一看就知道他是否直心流露,因為老師自己有破參的體驗,他當下就能知道學生傳達的,是不是這麼一回事,他的一句話是否出於直心,還是轉了幾個彎才出來的,絲毫逃不過老師的眼光。
回到我們每個人的狀態。假如你覺得自己一向對生命有疑情,而且向來都有想見到本來面目這種內在的願心、願力,那麼話頭的方法就很適合你。而在用話頭時,方法運作的技巧和次第,都已經這麼清楚地向各位說明了,那就要循著步驟好好用功。除了話頭外,其他的方法亦如是。例如用呼吸的方法,就要先調到一心不亂、身心凝聚,這時再把呼吸放下,將話頭提起。在提起的過程中,要先讓心與話頭統一,接下來再去問話頭、參話頭;如果是用念佛的方法,也是先念到一心不亂,讓所念的佛號回到心更內在的作用後,再轉成「念佛的是誰?」這個話頭;同理,如果是一開始就提話頭用功的人,在提起時,可以先像念佛那樣地念話頭。剛開始念的時候,可能會斷斷續續,那麼就加上一個數字,如此念到一心不亂,話頭與身心統一,妄念不再干擾,身心放鬆安定了,再往內去問話頭、參話頭。
生命疑情非來自想,而是從心起
由此可見,方法可以有不同的切入方式,但整體的運作過程則是一樣的。即使一開始就用話頭,但前面幾個階段的用功,目的還是在於凝聚身心專注與覺照的作用,此時所用的話頭是所緣境,用的是意根(意識)的作用,也就是在眾多的妄念裡先提起一個正念,而這個話頭就是我們的正念,當我們念著它,不管有任何的妄念、煩惱起現行,只要一把話頭提起,身心就維持在正念的狀態上,不受妄念、煩惱的干擾。簡言之,用話頭的方法時,就是只有一個話頭,一直把它用下去便是,至於用到什麼時候能身心統一呢?那就不是我們能夠預期,也不是我們不斷打妄想就能做到的;此外,也不要一直想像著好像有疑情生起。
有些人一個話頭念沒幾次,就在看自己是不是已經生起疑情了,甚至有人是才開始用話頭就想要有疑情,這樣的疑情一定是從假想、從妄念跑出來的。其實,想像力可以讓我們想要有多少疑情,就有多少疑情,但問題是,疑情不是想像來的,它是從我們內心對生命的疑問而來,就好比我們偶然生起一個念頭:「生從何來,死往何去?」這真是個大哉問!但如果你是故意在那裡不斷地叨念:「生從哪裡來啊?死往哪裡去啊?……。」這就不是疑情,而只是你的想像了。
話頭的方法很好運用,只要能提出一個與自己相應的話頭,就可以用念的方法用功。有些人念佛,念到一心不亂,疑情也有可能在這種狀態下自然生起;打坐數呼吸亦然,當坐到很安定,疑情也有可能從心裡跑出來,主要就看這個疑情當中,是否有一個明確的句子,有的話就可以轉為問話頭、參話頭的方法,朝這個方向用功,那就沒有問題;但有時我們生起一個念頭、一個句子,它雖是從心裡跑出來的,但不一定就是話頭或疑情。舉例來說,在打坐中,油然生起「我是誰?」的疑問,這就比較偏向疑情了,因為我們都很清楚自己是某某人,也充分了解自己的成長背景、過程,但在打坐之間,忽然想問自己到底是誰,表示對這個「我」開始有疑問了,這就是「我」嗎?好像不是喔。如果這時你不斷問的是:「我在哪裡?」這就不是話頭了,你不要去參它。這兩者的差異在哪呢?再舉一例說明。我們說:「念佛的是誰?」這句話頭若是用英文念,就是:「Who is reciting the Buddha’s name? 」它的問題一是太長,二是「Who」這個字跑到了句首,若是翻成中文,就變成:「誰在念佛?」中文的話頭會把「念佛是誰?」的「誰」放在句尾,這看似不大的差異,影響卻很大,因為一個話頭的關鍵所在的位置,會影響我們在念它時力量的凝聚。這就是為什麼話頭這個方法只在中國可用,在別處都不太可行,因為中國的文字太妙了!似乎只有中文,才能把話頭用得那麼直接、那麼準確。西方目前用話頭,最常用的就是:「What is wu?」翻成中文就是:「什麼是無?」他們念「wu」,是中文「無」的音譯,比較接近中文的用法,也就是把「無」放在後面,這點很重要,因為若是念成:「無是什麼?」那就不對了,「什麼是無?」才是正確的,因為這句子一顛倒,力量就沒有了,就像我們念:「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是誰?」是誰?是誰!這才是重要的。若是念成:「誰是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這就不對了,因為力量無法凝聚。
由此可知,我們所用的中國文字,本身就含有很大的力量,只要以正確的話頭方法運作,通過文字就能讓人進入一種愈來愈向內凝聚的狀態。我們的福報真的太大了!祖師們竟能開發出如此善巧的方法,一方面直接用我們身心內在想知道自己本來面目的本能與自覺,另一方面又利用話頭這樣一個很有力量的文句結構,與我們的自覺及疑情相應,這樣的方法,在整個佛教體系中,只見於中國禪宗,而我們現在能使用這個方法修行,實在是太殊勝了!
為了讓話頭的效果充分發揮,我們要對整體運作有清楚認識。首先,要知道話頭是一個很具體的所緣境,讓我們的心能念到一心不亂,然後再來問話頭、參話頭。諸位可以衡量自己的狀態,如果你現在已達到某種程度的安定,也和話頭這個方法頗相應的,同時也感到話頭真的是很有力量,能引發你一種嚮往的心,你就可以提起這個方法。提起時,請自覺自己當下的程度,然後按照與這個程度相應的次第,循序地好好用功。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