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476期：超越愛別離苦

一座虛擬的島，一個神話中的女妖，
生活在島上的人們卻因一對好友決裂，引發了連鎖反應，
於是伊尼舍林的女妖敲響了喪鐘……

■ 文／李鴻文．圖／迪士尼影業提供

《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是部「厲害」的電影，作品本身不難懂，劇情是關於兩位好友決裂、反目成仇的故事，卻又意在言外，另有所指，令人觀影之後，愈覺其手法高明，寓意深遠，實感佩服與讚歎。

影片由「人生旅程該往哪裡走」切入，究竟是要有所作為，留名後世？還是庸庸碌碌平凡過一生？所以這也是一部關於抉擇的電影，並以「道不同，不相為謀」為討論焦點，既然前有古人割席斷義，本片則是斷指絕交，都是以強烈的意志和決絕的作為，來表達分道揚鑣的決心。

好友無預警的決裂

本片編劇兼導演馬丁．麥多納（Martin McDonagh）是個說故事的高手，藉由成功的人設、封閉的場景，以及別具巧思的情節，營造出一齣好看又哀傷的作品。影片的時空背景設定在1923年愛爾蘭內戰尾聲；伊尼舍林則是愛爾蘭外海的一座虛構島嶼。島上不僅雞犬相聞，連居民也都十分熟識，經常互相打探八卦消息，做為無聊生活中的娛樂消遣。因此，小島充滿各種閒言碎語，以及窺伺和看熱鬧的眼神，彷若一座令人窒息與煩悶的牢籠。而愛爾蘭本島更不時傳來內戰的砲火隆隆聲，也增添島民的不安和無所適從。

兩位中年大叔派瑞（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飾）與康姆（布蘭登．葛里森，Brandon Gleeson飾）原是一對交情深厚的鄰居兼好友，他們每天相約到小酒館，喝酒聊天打發時間。

不料這天康姆卻拋出震撼彈，他要跟派瑞絕交。原本大家都以為他們吵架了，連派瑞也開始懷疑他們是否吵過架，後來才想到這可能是愚人節笑話。但隔天康姆卻再次認真表態，自己確實不想再跟派瑞當朋友，因為他不想浪費時間在一個無趣的人身上。

身為一名小提琴家的康姆，有感於時間飛快流逝，生命可能隨時終結，因此產生莫名焦慮，想要加緊把握光陰，好好創作，以流傳後世，這是他的自我期許，所以痛下決心，不再和派瑞當朋友，因派瑞每天盡說些無聊當有趣的屁話。也許他責怪派瑞為無趣之人只是藉口，內心其實是害怕最終成為一事無成的無名小卒。

當割席者意志堅決，被分手者又情何以堪？簡直如同天塌陷下來一般。派瑞是以畜牧業維生的淳樸村民，個性開朗、說話直白，單身的他和善解人意的妹妹詩凡相依為命。而派瑞每天最快樂的事就是和至交好友康姆在小酒館聊些輕鬆的話題，樂此不疲。豈料，卻因此無端成為被好友決裂的倒楣鬼。他既不承認自己無趣，又向康姆抗議，好心比有趣重要。而康姆忍不住嘲諷派瑞，五十年後誰會記得誰與誰友好？他認為只有音樂、詩詞與藝術可以長存。

人生價值觀與抉擇的不同

這是關於人生價值觀的問題，也關乎如何抉擇的問題。既然價值觀不同，取捨就很明確。因此，康姆向派瑞下最後通牒，只要派瑞再次打擾他，開口跟他說話，他就會拿利剪截下一根手指頭送給派瑞。

對於一位小提琴家而言，手指頭何其重要，因此，大家都以為康姆是開玩笑，但也都試著去化解這日益升高的衝突，避免憾事發生。誰知，向來白目的多明尼克成為派瑞唯一能談心的朋友，卻鼓勵派瑞去測試康姆的底線，而派瑞也認為自己跟該康姆道歉，於是向前攀談，不料卻引發康姆怒火，堅決履行自己的宣言，不僅回家裁掉一隻手指，且直接丟向派瑞小屋門口。

此一舉動嚇壞眾人，原來他是認真的。隨後雙方關係愈形緊繃，愈趨惡化，似乎再也回不去當初的友好了。原本派瑞只是不解，但在釋出善意後，仍遭康姆狠心拒絕，不禁憤怒起來。然而，康姆不想繼續浪費時間的同時，也顯現出他自以為是的優越感及階級意識，派瑞則是在被好友絕交時，產生了被否定及踐踏的羞辱感，因而怒火中燒，一發不可收拾。

由於小島形同一座封閉的牢籠，空氣中瀰漫各種惡意的挑釁與傷害。島民雖常在聖母像矗立的路口相遇，卻又各走各的，各自寂寞與孤獨。詩凡算是極少數喜愛閱讀、善於思考的女性，她最終也選擇了遠走他鄉，追尋自己的理想。

接著，一連串災難陸續發生，而派瑞為了報復，甚至引火焚燒康姆的住處。原先的至交好友翻臉成仇，不惜互相傷害，最後連牲畜、家園也遭殃。難怪伊尼舍林的女妖發出警告，敲響喪鐘。

沉重無比的警世寓言

若單純以劇情片來看，本片人設極為成功，且對劇中兩位主角不妄下斷語，因為沒有誰對、誰錯，各有可憐、可恨之處，實為高明。而幾位主要演員的演技皆十分出色，加上情節設計深具巧思，不落俗套，又善用動物來穿針引線，前後呼應，可謂一部編、導、演、攝影、配樂俱佳的好片。若更深入推敲，便可知影片其實意在言外，另有指涉，是部沉重無比的警世寓言。

影片表面上談朋友的決裂，撕破臉無法收拾；實則影射愛爾蘭內戰，昔日曾經共同抵禦英軍的同袍、知己好友，甚至親戚，可能因立場不同而反目成仇，互相攻擊、殺戮，導致家園殘破不堪，惡性循環之下，內耗不斷，數十年來流血衝突事件時有所聞，直到1998年愛爾蘭與英國簽署《貝爾法斯特協議》（Belfast Agreement），才為雙方和平寫下新里程碑。

觀賞本片，康姆與派瑞的失和，以及愛爾蘭的內戰，會讓我們反躬自省目前的處境。試想自己若是康姆，會採取這樣強烈的手段來和派瑞絕交嗎？或是另有平和的方法，跟派瑞保持適當距離，既不受其影響，又能持續創作呢？而我們若是派瑞，面對康姆的無情絕交與否定，是否能以平常心看待，虛心檢討，並以同理心理解他的想法和處境，放下自己，成全他的理想？

「聰明的人不一定有智慧，愚魯的人不一定沒有智慧；智慧不等於知識，而是對人處事的態度。」聖嚴法師所說的這句話，似乎可用來檢視片中主角是否具有智慧，以及檢視我們自己。也可印證在本片導演馬丁麥多納身上，多年來，他持續創作不輟，以優異的作品，證明自己的能耐，並對國家、對世局、對個人，痛下針砭與建言，提醒世人不管選擇哪一條路，都要多些尊重與包容，才能和和氣氣相處，平平安安過好日子。

聖嚴法師曾說：「慈悲沒有敵人，智慧不起煩惱。」、「要把眾生的幸福提起，要把自我的成就放下。」由此看來，伊尼舍林的女妖敲響的其實不是喪鐘，而是警醒之聲、惕勵之音，足以振聾發聵，以嶄新的目光看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