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四十九位菩薩：一個受刑人的覺醒之旅
Razor-wire Dharma　輕心靈系列

......一天晚上，陶煮了一頓可口美味的米飯和麵條晚餐。他煮了很多菜，我知道我們兩個是無法吃完的，這時有另一個受刑人，飢腸轆轆地在附近徘徊，又不想打擾我們。我沒有問陶，就毫不猶豫地請他來一起吃飯。他帶了自己的碗、叉子，以及好胃口，沒費多少勁就吃下陶精心烹調的一半食物。從我的樂天派觀點來看，能夠餵飽一個餓肚子的人，讓我覺得很快樂。

可是我卻忘了從陶的角度來看事情。雖然我知道他在這樣的情況裡會感到很不自在，我卻強迫他接受。在邀請此人來吃飯前，我沒有問過他，而且這些食物並不是我煮的，我沒有理由隨便給人。也許最重要的是，當兩個人一起吃飯時，習慣上就是「屬於我們的時間」。在白天的時候，只要我一走出自己牢房的安全範圍，就會有人攔截我，吸引我的注意，向我提出問題、要求、為他們化解無聊的需要。唯一能與陶說話的時間就只有兩人一起吃飯的晚上，我卻剝奪陶所擁有的、我們私下建立的這段特別的時光。我一直缺乏敏感度，沒有注意到整個情況。我把兩人的友誼視為理所當然。

那天晚上似乎沒有什麼問題，但翌日我卻注意到陶不太一樣。我問他是不是什麼事出錯了，他僅僅露出勉強的笑容，沉默地回答：「沒有。」每天，他都想更多的辦法來迴避我，最後我決定給他一點空間，停止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幾天後，我終於明白，那天晚上邀人來吃飯，是造成陶不想跟我說話的原因。於是我去找陶，熟料又馬上犯了一個錯誤。首先，我對找人來吃飯卻沒有問他向他道歉，可是接著我卻開始自圓其說，告訴他身為佛教徒，我們應當與他人共享自己所擁有的東西，當有人有需要時不應吝嗇。我的這一番話基本上是在告訴他，他不是一個好佛教徒、他的行為自私，沒有注意到他人的需要。陶聽完後掉頭就走，一年都沒有跟我說話。

沉浸於自憐之中，我放任驕傲與自我控制了我對重要事情的理解，讓無知作主。有將近六個月的時間，我假裝一切都沒事，生活作習照常。實際上，我感到很難過，我懷念以前有陶相伴的日子，我懷念兩人一起吃飯和深入的討論。

頭幾個月的時間，我雖然表面上維持正常作習，內心卻對他的沉默感到難過。然後，有一天醒來時，我決定不能再這樣下去，畢竟陶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能因為別人說了什麼話或那一頓飯就放棄這段友情。我試圖以各種辦法去接近他，但他仍不願接受我所採用的間接辦法。我害怕若是直接去找他道歉，而他又不接受的話，我們的友情就會到此為止。那時候，我暗自下決定，假如陶不想再當我的朋友，我要把他當成自己的一個「不情願的師父」。

我必須做的第一件事是改變我的想法──從「我」改成比較難以定義的「我們」。我開始以佛法中的「慈心」或「慈悲心」來看待我的師父。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必須將自己的受傷、被背叛，以及困惑不解等感覺放到一邊。我的這位新師父已經在教我對當下的情緒懷抱慈悲心，斷絕我流連在憎惡的情緒裡，且敞開狹窄的心胸。領悟到所有眾生都在遭受痛苦的煎熬，讓我更容易認知到，陶也跟我一樣在受苦。即便他的經歷與我不同，發生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我們兩個人所遭受的痛苦卻是相同的，每個人都是一樣。

我記得陶與我分享的經歷，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曾七度坐著不堪一擊的漁船，企圖逃離越南。我的這位師父不僅讓我明白，每個人都在受苦，也使我了解，如果願意的話，大家都有能力理解彼此的痛苦。想到他的經歷，讓我主動打電話給母親問候近況，這是我從他那裡學到的另一門功課。一天接著一天，我在尋找彌補兩人破裂關係的辦法之際，也同時學習到不少東西。

幾個月過去了，有一天陶突然來找我，問我忙不忙，要不要去操場邊走邊聊天。那讓我感到既歡喜又緊張。我們一邊走路，一邊閒聊，走了大約四分之一哩路，然後陶說，最近他通過移監審查，符合所有標準。他告訴我，可能在兩週內就會移轉至另一座監獄，就算最久也再待一個月就要走了。他還告訴我，如果不告而別，沒有對過去發生的事道歉的話，會令他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我也向他道歉，兩人都覺得鬆了一大口氣。陶仍扮演我的師父的角色，建議兩人珍惜當下時光，不要擔心他即將離去或日常生活中的芝敖小事。從那之後，我們成為真摯的朋友。
陶向我解釋，關於我的謠言如何繪聲繪影地形成、累積和渲染，最後為我帶來這麼多問題。他沒有參與散播謠言，反而替我辯護，讓我覺得極為寬慰。在欣喜的心情下，我寬恕了所有的參與者，這個簡單的行動，立刻令我長久以來背負的怨恨和不滿煙消雲散。此外，一年一度的佛教盛大活動即將來臨，我必須集中全副的心神來籌辦。

我們相當幸運，在活動舉行前，陶的牢房突然出現讓人始料未及的空位，我得以搬進去與他同住，這對我們來說是很理想的安排。最後陶也留得夠久，能夠參加這個活動，同時活動也辦得很成功。活動結束後，陶和我修習專注於當下，我向他透露，在兩人處於艱難的過渡時期中，我把他當成自己的師父。

沒過多久，就傳來陶在不久後即將移監的消息。那座監獄情況比較好，機會也比較多，因此我為他感到高興，但同時也感到悲傷，所以不想去想他即將離開的事。我們相處的最後幾個小時，充滿了對彼此的了解和意味深遠的友誼，也充滿了歡笑與感激，我們都善加珍惜如此少有的經驗。彼此互道珍重再見後，我看著陶沿著人行道漸行漸遠，在角落拐彎前，轉過身，向我揮了揮手。我知道，以後不可能再見到他了。

我回到牢區，站在那裡，兩手放在口袋內，環視四周，思考下一步要做什麼。許多人立刻走上來，問我可不可以搬到我的牢房，與我共住。忽然間，我的眼睛感覺到淚水的刺痛，覺得十分不習慣。我向牢房飛奔，把自己鎖在裡面。望著半空的牢房，沒有陶的身影，突如其來地，我哭了起來。我的身體隨著嚎啕大哭而顫抖，深深感受到失去朋友的傷痛。
我不僅為了最要好的朋友離開而難過，也一下子感受到我過去的言行乃至意圖，對別人造成的傷害。我感受到第一次出現這種了解所伴隨而來的巨大痛苦，緊緊抓著我。我哭了很久，然後覺得精疲力盡，但是奇妙的是，我心中的陰影一掃而空。我那不情願的師父仍在教我，讓我更深入了解慈悲心的含意，因為有我的這位年輕朋友的了解與愛之賜予，讓我得以看得更加清楚。

不久後，我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科索沃（Kosovo）一個老婦人，坐在村落裡的瓦礫堆上。她的村落被轟炸，沒有一間房舍倖免於難。長年辛苦勞動和受苦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皺紋，現在則淌著兩行清淚。冬天就要來了，她要吃什麼？住在哪裡？她的家人是否也還活著？還是全與農村家畜一起被塞爾維亞人殺害了？當我看到她時，情不自禁地哭了出來，她的悲痛讓我感同身受。陶仍然在影響我、教導我、讓我看得更清楚。當我聽到馬修‧雪佩德（Matthew Shepherd）的事件時，我也同樣哭了出來。他因為是同性戀，被人惡毒地毆打，身上財物被洗劫一空，然後綁在籬笆柱上，慢慢地死去。然而，那不是讓我哭泣的唯一理由，我也為那兩個犯案的男孩哭泣，他們所過的生活導致了這樣的行為。在我四周滿是受苦與煎熬，似乎如海洋般廣大、洶湧。

與陶相處的時光讓我深刻學習到，儘管身處於讓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和人類悲劇之中，也能夠在當下發現喜樂。我變得比從前更敏銳，也更快樂。沒有一個假釋委員會能準確衡量出我的真誠度，我也不會因為這樣的領悟而獲得提早出獄。但對我來說，那一點也不重要。在監獄裡或在監獄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繼續走在修行之路上，我希望自己不再成為他人痛苦的來源，而是一個盡其所能為他人帶來喜悅和了解的人。
陶從來不想當我的師父。除非是被要求，他總是不願意主動積極插手，寧願在旁邊觀望。因此，我對他如此看重我，願意冒險成為我的朋友，順便教我一些事，充滿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