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四十九位菩薩：一個受刑人的覺醒之旅
Razor-wire Dharma　輕心靈系列

......過去幾年來，我有幸獲得許多相處融洽的獄友，一些舊獄友後來並且變成我的好友，至今仍維繫著友誼。有些人在這麼多年過去後，仍與我保持通信。但是，尚恩格外與眾不同。在整個坐牢的時間裡，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安全穩定的地方，那是他的夢想。相對地，我不僅獲得一個很棒的獄友，也獲得了一個摯友，一個在獄中罕見的人物。我們共同分享兒時的記憶，討論政治與宗教。他對佛教產生了相當的興趣，願意參加每週的共修活動。我們在一起烹調精美的獄中餐點，享受兩人共同建立的和平靜謐氣氛。

還有，我也學到有關「正見」的重要課程。許多人在發現尚恩是一個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在憂鬱症與強迫症中苦苦掙扎時，都會避而遠之。因為如此，如何看透病症去了解他，便成為一件很困難的事，這是可以明白的。

很多時候，我也對與他說話卻沒有得到回應而感到灰心，例如早晨跟他打招呼這樣簡單的事。他有時會認為某人正在盯著他看，而事實上卻沒有，這點也頗惹人討厭。我三番兩次發現自己對尚恩的精神疾病做出反應，而非把他當成一個與所有人有同樣需要和渴望的人。一旦將這個問題置諸腦後，我的容忍度與理解就開始增加，他也馬上出現回應。當四周情況對他愈友善時，他的病情即逐漸有了起色，使我們的生活也變得更愉悅，兩人也變得更輕鬆自在。

尚恩在許多小事情上常常帶給我驚喜。例如當我辛苦工作整日回去牢房時，會看到他細心為我準備的浴巾，或者在換洗日為我領回的一組新床單。他所做的各式各樣表示關心的小行動，讓我知道他對我為他做的事心存感激。監獄生活與外面世界的生活沒有什麼兩樣，眾人都想過得快樂、感到安全、獲得關心、免於經常性的恐懼。我不記得這輩子什麼時候比現在過得更好，當然了，我沒有明顯的成就，也無法像一個自由的人那般從事許多活動，但我心中感到滿足，我知道尚恩也是一樣。

可是坐牢時卻最好不要過於滿足，否則出現一個錯誤的判斷，代價可是很高的。有一天晚上，看完一部電影後，我熄燈上床。尚恩站起來，覺得頭暈，抱怨偏頭痛發作。我懂一點針灸，便幫他按摩頭上的穴道和眼眶四周幾分鐘，然後扶他上床就寢。

這時候，一個警衛剛好經過，把手電筒照入牢房中，然後迅即躍至門邊，並以無線電呼叫支援。接著另一個獄警快速抵達，並命令我打開牢門。他要調查裡頭發生了什麼事，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他又要我們把電燈打開，留在各自的床上。其他獄警陸續抵達，讓我開始擔憂可能會有麻煩。他們把我帶出牢房，戴上手銬，關到另一間囚室，我坐在那裡等了三十分鐘。然後他們又將尚恩銬上手銬，帶他去警佐辦公室，在那裡不停地審問他。那個最先窺探我們牢房的女獄警，以為她看到我攻擊尚恩。稍後又有六個獄警來找我問話，謊稱尚恩已經指控我意圖攻擊他。而事實上，尚恩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只是想幫他。最後，他們無計可施，將他帶到醫療診所檢查。

獄警們接著審問我，我告訴他們當手電筒的亮光照入牢房時，我正在扶尚恩上床。尚恩告訴他們，我幫他按摩頭部。所以，獄警們覺得我們兩人的說法有出入，也把我帶到醫療診所檢查。最後他們雖然斷定沒有發生攻擊行為，可是由於已經興師動眾，再加上現場有一些獄警是新手，所以最後決定把我們兩人關入俗稱「黑洞」的隔離牢房裡。

我在目前的牢房住了將近七年，窗外的遠山美景和附近孤立的一棵松樹，與我作伴多年，不管事情如何演變，我都將失去那間牢房─這是被關入黑洞裡自然會發生的事。不久後，我發現這一切只是開始，翌日我出庭應訊，最後，只因一名獄警覺得「似乎發生攻擊行為」，而被判處攻擊罪。尚恩亦因為不肯說謊，也不肯提出告訴，也被判處與我打架的罪行。我們兩個都被追加二十天刑期，也就是說原本能提早出獄的日期，將再延後二十天。此外，我們還失去「拘禁點數」（custody points），那對我沒多大影響，而尚恩卻因為在幾個月前曾與人打架，拘禁層級從低度警戒升至中度警戒。如果再違規一次，他將被關入嚴密監視的牢區，對像他這樣的人來說，能在那裡完好無損地生存下來的機率，幾乎微乎其微。

尚恩被囚禁在黑洞裡的五天中，比我遭受更難熬的痛苦。他拒絕吃飯，心理健康人員必須每天去看望他，而我卻只是將這一段體驗轉換成閉關，因為我知道，在那裡一切都束手無策，就算擔心到死也無法改變任何事。然而，每當思及此事對尚恩造成多大的傷害時，我就會感到自己幾乎也要放棄。我必須依靠過去的修行方法，才挺得過去。

我使用過去從其他佛教老師那裡學到的方法和數年的修行訓練，度過了這段時間。這是一次考驗，讓我看看妄心與靜心之間，孰強孰弱。我坐在那裡，體驗自己進入沉靜的放鬆狀態中，然後一個個念頭冒了出來。我任由它們冒出，看著它們開始舞動，從一個念頭跳到另一個念頭。我的心中閃過一幕幕影像，如同放映某一段已經被遺忘的旅程所拍下的老舊幻燈片。

我可能失去原有的工作，從而失去幫助母親、朋友及佛教社區的能力。驕傲像一粒大石頭，落入我沉靜的心。人們將嘲笑我，一些人甚至會幸災樂禍。執著的心更加擾亂了這個寧靜的時刻。我的東西可能會被打包起來，全部亂混在一起，甚至不見。無常進一步在沉靜的水池中掀起一陣漣漪。尚恩和我將無法再享受我們已經習慣的舒適生活方式。是的，這個時刻我什麼都不能做，最糟的是，我無法阻止尚恩墜入絕望之中。恐懼攪動著這個沉靜的水池。我靜坐，深呼吸。我靜坐，微笑。我微笑，因為我無助─而其中還帶著某種解脫。

時間彷彿只過了一、兩分鐘，我就收到了午餐，而事實上我已經打坐了兩個小時！我以觀照的心情用膳，細細地咀嚼每一口食物，明白盤中每樣東西的來源。我曾經參過「蘋果禪」，但這次則是利用一片餅乾和一碗湯。我吃得不多，卻吃得好。然後我又回去靜坐，這次只有幾個念頭進入心裡，很快又是晚餐時間。我吃飯、淋浴、再回去打坐，直到深夜，上床後立刻睡著，而且睡得很好。

翌日醒來，我又開始打坐。在黑洞裡的五天時間，我都在做這樣的事。當他們最後來放我出去時，我還問他們能不能再待一、兩個小時，把打坐時段結束。那些獄警滿臉驚訝，直說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事。然後，他們變得有些火光，確定我準時離開才甘休。

我在從前居住的牢區撞見尚恩，他正在收拾行李。他們將他重新發派到R級牢區，那裡不但更難熬，也看守得更加嚴密。我因為有比較多的拘禁點數，所以被允許繼續留在原有的牢區。尚恩抬眼看我，我立刻明白他的世界已經一片狼籍。他似乎減了十磅的體重，看起來憔悴蒼白，不過仍然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說晚上會去參加共修。我感到如此美妙，而我的朋友卻如此悲慘，讓我覺得難過。我甚至對自己的愉悅心情，感到一絲罪惡感。在黑洞裡，有些事情改變了我，我的心變得更平衡，如同靜止無波的水池般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