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施工中：王浩威醫師的青春門診

之一

許多人都喜歡談說真理，宗教聖人如此，科學家如此，一般的民眾也不例外。我的許多經驗，卻是對謊言有著無限的感激。

一位個案走進了診所，他辯稱那些押著他來的人根本不是親生父母。他說，真正的父母遭殺害了，只因為他們是這個世界祕密帝國的皇族。

剛剛開始學習當一位專業的精神科醫師時，我會很快地下診斷，明顯的妄想症狀；甚至還賣弄一點學問，特別標上是凱卜葛拉斯（Capgras）妄想，專門指竄改自己身世而深信不疑的謊言。

而這位年輕的男子繼續堅稱著，包括各種捕風捉影的瑣碎證據，譬如從小「假」父母就對他特別偏心，兄弟姊妹中唯獨他一直被安置在鄉下，直到國小才忽然出現等等。

我知道他的童年，關於孤獨和寂寞的成長。因為失去了溫暖而強壯的手臂的擁抱，以致於許多想像力出現了，滿足這一切匱乏：原來他不是被遺棄的，而是因為更偉大的使命。

也許真理是我們永恆的追尋：然而，往往是謊言才能讓我們的心繼續活下去。

記得少年時代的我，也是擅長謊言的。大部分的時候「我因此擁有更多」，包括金錢、玩具和誇讚等等；只是偶爾，才遭處罰了。

後來，果真決定不說謊了。也許是痛改前非了；但，不得不承認，適當地說真話反而更有利。何況，法國精神分析大師拉岡（Jacques Lacan）不就這麼說了：「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理，但不是全部的真理。」是的，我說的一切都不是謊言，但也不是真實的全部。

之二

如果這樣一位少年來了，在父母唉聲嘆氣地控訴他逃學的情況下，走進我小小的面談室，我應該怎樣反應？

這樣的個案其實很多，從小學四、五年級到高中，甚至連上了大學一年級而拒絕上學的都曾有過。

遺憾的是，我只是也只能在面談室裡，展開無限的傾聽。

其實，應該是隱身追隨他們離開校園的身影，去看看真正的歡樂；即使是無所事事的遊蕩，也可以因為他們忽而逗留忽而前進的身影，看見更多的心情。

前幾天到北一女當散文評審。開場時，一位老師順便說了一句話：「其實，同學們更高興的恐怕是可以請公假。」那些綠衣服的少女哄堂笑了。

高中時代我也曾經著迷於這種合法的蹺課。每天早上，到紅樓前矮屋的校刊室，公假條上簽個名，就可以豁免了出席的責任。我去看橄欖球，看早場的電影，或者，根本只是閒逛。

我真的狂熱於橄欖球嗎？也許吧，那些黑衫軍的同學們是教我羨慕的。只是，更重要的是，我只是在逃避，想遠離那些我無法掌握的書本。

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一切的逃避原來就是追尋。我也許繞了很遠的路，卻也經歷了許多不尋常的思考。

那些因為逃學來到門診的少年，也許，他們才是真正踏上奧迪賽之旅的戰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