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施工中：王浩威醫師的青春門診

我還記得，在窗口斜進的陽光裡，第一次見到的志弘，有一種教人困惑的安詳。

每一個人現身的那一剎那就訴說了很多的故事。他的表情，他的神采，他身體的節奏感，還有，他眼神流露的焦慮。

通常，陌生的診療室教人感覺壓力十足，特別是對初診的個案而言。他們來到一間大型的醫院，穿過不熟悉的走廊，找到門診所在處之後便焦躁的擠在人群中等待。突然間燈號亮了，輪到自己了，在等待的情緒終於釋放的同時，卻又跨進了另一個更有壓迫感的診療空間。

志弘是媽媽陪著來的。他微笑的在我面前坐下，一點羞澀或慌亂都看不出來。甚至我還來不及開口，他就直接說了：「我覺得自己應該找個心理醫師，所以就要媽媽陪著來了。」如果不是剛剛變聲的尷尬嗓音，還有嘴上初冒的青嫩鬍鬚，這樣成熟的遣詞用字還會誤以為是個成人，而且是性格相當成熟的人呢。

通常，來到我門診的青少年看起來都是不太愉快的；我所謂的不愉快，是指被迫來求診的過程。也許是爸媽要求，也許是輔導老師，他們總是處在氣氛惡劣的押解狀態。志弘的情況卻相反，他既主動又樂意配合。

志弘來門診的原因是關於自己的上課狀態。今年已經高三了，全班都在衝刺，志弘卻覺得自己提不起勁，總覺得效率永遠低人一等。之後到了晚上，睡眠變得愈來愈淺，彷若不曾全然放鬆。志弘說，他知道書上說這樣的情形是壓力太大或有心事，只是自己無法自我分析。

志弘的功課其實不差，他在這所公立高中的成績約是中上，考上大學一定沒問題。他在班上的表現甚至可以稱得上傑出，永遠都是大家最信任的同學，幾乎每學期都無異議的被推選為班長。他對人總是彬彬有禮，既禮貌又不做作，學校附近的商店老闆，包括賣便當的小販或眼鏡行等等，幾乎都認識他，並且隨時特價優待他。

陪著來的媽媽乍看只是尋常的婦人，卻也是難得的安靜，一點搶話的焦慮都沒有。反倒是我自己忍不住問說：「媽媽覺得呢，志弘的問題你有什麼看法？」

原來媽媽是大學教授，而爸爸在國內某知名研究機構擔任高級研究員，因為今天必須主持學術會議無法一起來。夫妻兩人不只是高成就，甚至在國內的專業界還頗有知名度。她對志弘相當稱讚，認為他從小就比一般小孩懂事，同時擁有難得的誠懇氣質，自然也就不必教他們夫妻多操心。她說，因為留學美國有相當久的一段時間，滿能接受心理輔導的方法，所以志弘一提及就陪著來了。

他們母子是如此穩重而成熟，我於是更焦慮了。父母完美的教育態度，孩子既懂事又成熟，這樣還有什麼問題呢？我忍不住問媽媽：「難道，你不覺得志弘太讓你們放心了嗎？」

原來氣定神閒的媽媽忽然怔住，眼神閃過一絲的慌亂。她沉默了一下，才說起自己對志弘的擔心。她說，他們夫妻從來不給孩子壓力，也從不忽略孩子的需要，卻總覺得志弘從來沒有一般孩童應有的狂野和熱情。

當年夫妻倆在美國先後修完博士後，就依計畫生了志弘。剛剛回國時兩人雖然都忙著研究和升等，白天不得不將志弘托放在保母家，但對志弘的教育卻一直抱持著開放、高品質的態度。她說，志弘的成績雖然比不上他們夫妻年輕時的功課表現，不過他們也早早就告訴志弘要依自己的興趣發展。

然而，父母不給壓力，孩子果真就沒壓力嗎？我慢慢引導志弘，讓他回想童年的自己。從幼稚園開始，每次換班級或老師，他個人資料上的父母經歷總是吸引了每一位老師。於是，從小他就知道自己有著十分「偉大」的父親和母親。慢慢的，隨著年級的增加，他雖然成績不錯，卻不是天才式的出類拔萃。不自覺的狀態下，他在潛意識裡認定自己可能沒有父母親的傑出知識和智商。但是，就像每一個人的自我追求力量，志弘對自己的表現依然有所期待，譬如，他讓自己擁有更成熟的人際關係和領導能力，而這是他父母當年單純的好學生角色所不曾擁有的。

在成長過程裡，社會和周遭的成人對我們的期許，自然內化成自己對自己的期待。這樣的內化過程是相當自發的，沒有一絲勉強，也從來不留痕跡。也許有一天，等我們更年長時，我們會起身反抗這種已經內化的期待，或者去尋找更高的理想和認同，捨棄這份原有的自我期待。但這種將外界期待加以內化的過程，幾乎是進入社會關係的第一步。

對志弘而言，父母的「非凡成就」早已透過親戚或師長的讚歎而內化到內心深處了。然而，太早知道自己不可能有所謂的「非凡成就」，就會太早放棄一切夢想。他在人際關係上，也同樣獲得了「非凡成就」，但在內心深處他徹底否定了任何夢想的可能，特別是有關知識或學業上的夢想。

志弘，一個不敢夢想的青少年。因為父母顯赫的成就和完美的舉止，意味著他必然會面臨許多的挫折和失敗，並將永遠輸給他心目中的完美父母。聯考近了，依他現在的成績，任憑他再怎樣拚命用功，他還是要再一次面對自己輸給父母的挫折感。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夠有激昂的鬥志嗎？

我告訴志弘說，就讓我們回到童年吧，還是童話的年紀。如果，如果真的遇見了一位肯送你三個願望的仙人，但是只能局限在對自己的期待和夢想，那麼你會想要什麼呢？

談話一直都很流暢的志弘忽然沉默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真的很認真在想，正在腦海裡拚命搜索各種想像。最後，還是沒法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

志弘不是沒有夢，而是害怕失敗的習慣早就讓他的心不敢擁有任何的夢。

我告訴志弘說，關於睡眠，再怎麼困難的失眠只要一顆藥丸就夠了。但是，關於聯考和讀書，要不要想想看，如果是仙人送你的願望，你希望考上怎麼樣的大學和科系呢？然後再想想看，為什麼會想要這個願望呢？夢想，對有些人或有些時刻來說，是最好的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