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斗隨師遊天下2

阿斗是好學生，我是壞學生。

這話要從十年前說起。一九九五年，阿斗推薦我參加農禪寺打精英禪三。我盤算是先答應了反正可以賴，哪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鎮賴不掉，阿斗：「多少人等著參加呢！」

一向我是混血主義。對「單一體質」團體本能地排斥，像軍中、醫院、女權團體、學校；軍人、病人、女性主義者、學生；當然，還有，禪寺：出家人。

我相信混血文化的多重性會讓人因為陌生而尊重對方；單一文化因著同質性，除了同類競爭原理，伴隨而來的，往往是因熟悉而來的輕視。所以，一直也就在一切的團體之外。

但既不能辜負更不能失信於阿斗，只得硬著頭皮上了農禪寺。報到後，見到未來三天起居寢室通鋪內排列整齊榻榻米大小的床位，以及種種如禁語、五點半起床早課規矩，軍校出身的我，頓時心涼了一半，「看吧！窮折騰嘛！這種生活你早過過了。」趁亂我摸魚到大門邊公用電話胡亂打出去幾通，不知道恐懼什麼的忙著聯繫。打完電話急吼吼陀螺轉身快步跑，差點撞上人──師父。師父：「這位菩薩還放不下？」我抓到浮木般語無倫次：「阿彌陀佛。我可以請假嗎？」當然不可以。我怏怏然進入禪期，師父開示、做功課、修行之路三天，我忙著重溫軍校生活，腦子雖放空了，也還是銅牆鐵壁，油鹽不進。只不過離開的時候，我有了果字輩排行的法名。

才以為三天因緣就此結束。不久，機緣來到。一九九六年九月，將我薦進師父門下的阿斗邀我「侍候」師父主持《不一樣的聲音》，遠兜遠轉，從而展開我伴主持生涯。我不解的是，師父辛苦主持電視節目只為了弘法，要明白，錄影時間之長，狀況之多，需要極大修養與體力。我依舊銅牆鐵壁，只多了一樣，扮演橋樑角色。仍是無機體個性，能做的，不過在來賓與師父間串場遞話，也只能做到這樣程度。

錄影的日子，常要花掉一整天時間，而且電視台各方人馬雜處，並不單純，但只要師父進入攝影棚，他總流露如童蒙的好奇純淨，微笑且篤定地望著苦等錄影的電視劇演員、綜藝節目藝人，他行走過處空氣如被點穴般突然沉靜，大家默默注視他如神。

攝影棚裡，彷彿天生就該吃這行飯，師父且從不忘詞、不吃螺絲、全神貫注、賣相佳……，就像最稱職的演員，應該得到尊崇。我親眼目睹不斷有人在他錄影休息中場，走到他前面頂禮膜拜，他就像持花擎寶的佛，如如不動，對這一切充滿哀矜與了然，雍容樸素。

在膜拜師父的人裡頭，最讓我感受深的，就是阿斗，我雖在遙遠之外，但以我對電視行業的了解，企畫、送審、擬訂議題、邀來賓、敲錄影棚、爭取播出時段等等，其實是伊於胡底的循環線，但他總是極忙並且呵呵笑著以對；亦非我們一般說的把節目當功德來做，他是把節目當事業來做，把師父的事當自己的一生來面對。

我想阿斗是喜歡修行的。但最難的部分，我以為在於阿斗並不是一個出世的人，他有入世的一面，兩者形成的張力，卻因此成為他作品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像他的隨師記行，裡頭肯定有著人的反應、觀察、脾氣、好惡、溫度……，也有修行善與溫良的一面。三年時間，墨西哥、中國、蘇聯、新加坡、溫哥華、以色列、約旦、澳洲、紐約……，恁誰都感覺累吧？他動了氣又消再動再消，人世的深度大約便在那裡，書的厚度也就在那裡。所以阿斗是好學生，貪心眷戀且單純地跟著師父，而我們有不少從農禪寺出來者，常放棄了自己，也放棄了讓自己有成為更好的人的可能。

我想到這些年，距離一切更遠，但偶然也有接近的時候。幾年前，我的一位好友因為工作需要，必須訪問師父，但這豈容易，結果我在一個台北下雨的深夜，撥電話到紐約，轉了幾道，師父居然真的來接電話，而且答應了。師父在那頭問我：「你那裡好像很吵。」我走到門口老實說：「因為是PUB。」我不願意騙師父。師父直言：「常喝酒對身體不好。」沒過過這種生活，但他一切都明白。雨水將我整個人打得濕透，師父的聲音如此遙遠如此近，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流淚。不！我知道。

我總在師父四周。二○○三年我上山西五台山，在那裡，我凝神師父與寺裡方丈的合照，師父開示的錄音帶在寺裡循環播放於山間迴響：「原來師父在這裡。」二○○四年底，廣州光孝寺，師父的身影亦在那裡浮動。寺裡重建正殿，認養一塊磚或瓦可以在上頭寫字求安平，我心想這是雙重親近了，於是我認養了一塊瓦，在瓦片上鄭重寫下：身在常在。從沒有一刻我如此安心篤定。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什麼阿斗一次又一次跟隨師父到各地弘法、巡禮，人生實難，安心完滿，毋寧是可遇不可求的狀態。

而我們，亦步亦趨跟著阿斗隨行師父，在人生裡不斷遇見，我想，這就是一切了。


──資深名作家‧蘇偉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