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時代的祇樹給孤獨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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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藏瓔珞

寶藏瓔珞

作者:林伯謙

出版社:佛光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08月07日

語言:繁體中文

規格:平裝21*14.8*1.9cm

商品編號:1150522191

ISBN:9789574575510

定價:NT$320

會員價:NT$272 (85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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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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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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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的妙藥
林伯謙

  一位癌症患者跟醫生說:「我的錢不多,算起來大概只有三億,要是你能治好我的病,我就給你一億。」醫生直言不諱回答他:「你這個人還真貪心!」

  從卡帶聽到這段對話,我心裡直覺反應是,這位竭力倡籲健康飲食的醫師罵得好,有了三億還嫌不夠多,未免太不知足,顯然他是為了帳目多幾個零,把身體搞壞了。但醫生卻接著說:「你命都快不保了,還留著錢幹什麼?你要是說三億都給我,我拚死拚活也要想辦法讓你恢復健康。」

  這醫生太愛開玩笑了,我心裡登時「啊!」一聲,想著我們的答案怎會差距那麼遠?

  我騎單車到學校,一點都不擔心停車問題;也從沒想過該怎麼保養,反正物盡其用,能騎就好,日復一日,鐵打的車身終究禁不起日曬雨淋,車輪開始嘎嘎嘎的抗議示警,我也不理會,但是以操場為家的狗兒可不答應了,每次只要一隻聽到聲響狂吠趕到,一整群的「校園浪子」頓時像承負了重大使命,全部從懶散中亢奮起來,拚命緊追猛趕,喧鬧不休。這時走在路上,或坐在看台上的人,總會看我落荒而逃的模樣捧腹大笑。我一直以為是車聲讓我出糗,但有一天,學生卻笑著對我說,我裝扮太神祕了,帽沿壓那麼低,口罩封那麼密,倒像是搶銀行的劫匪,難怪狗兒看了也窮追不捨。

  課堂上,有位女學生翹課不知多少次了,就在我鐵了心準備當她,她適時出現,還補交一份作文,敘說她考上大學,進了校門,逛校園一圈,以前編織的美夢便完全碎裂,幸好她投入社團,從活動中才尋回「大學生」的尊嚴。社團有學長待她非常好,每次下課都送她回內湖,學長住中山北路一段,但他說一點也不麻煩,下學期若申請住宿就更方便了。所以一個多學期以來,她都是搭「便車」回家。有一次,學長買兩張票,邀請她看職棒,不巧當晚下起滂沱大雨,賽程延後,學長拿放在底座的雨衣讓她穿,自己淋雨先送她到家,然後再衝回住處去;還有一次參加舞會,散場已經深夜,她坐在車後直打哆嗦,學長沒等她喊冷,機車已停靠在一家便利超商,學長帶來一份報紙、一杯熱騰騰咖啡,供她擋風並且暖身。她心中好感激有這樣的大哥無微不至的照顧她,來到東吳的愁懣,終於像雨過天青,陰霾掃盡。不料下學期期中考後,學長卻向她表白情意,她慌了,她沒想到兩人的認知有如此大的落差,以前他不是以兄長身分在照顧小妹嗎?從此之後,她開始翹課躲避,再不讓他接送,但也因此,許多蜚短流長就在耳畔亂竄,刺傷她的心,她在作文重重的寫著:「我錯了嗎?」

  最近又教一班社工系學生,班上有不少同學抱持新鮮人特有的活潑熱情,並且為將來從事社會工作早做熱身,於是參加了校內外服務社團。有一次,他們投入為智障兒募款的活動,在星期假日起個大早,趕赴臺北車站,向熙來攘往的行人鞠躬彎腰。放下大學生尊貴的身段,展現親切笑容,這是一種鍛鍊和學習,並非所有的人都做得到,有句話不就說:「誰願意把自己的熱臉貼在別人的冷屁股上?」畢竟現實的冷酷很容易使笑容急速僵凍。事後有位善解人意的學生告訴我,她是以研究眾生相的心情去面對,這麼一來,她不僅不氣餒,還覺得特別有趣。在熱鬧繁忙的車站,有的人根本不聽你解說;有的人二話不說便慷慨解囊;有的人看你向他走來就避開了;有的人會好奇主動詢問;也有的人能靜心聽你述說,但有的會捐,有的不會捐;有些情侶是看在女友份上捐的;有些人雖然另一半也加入勸說,卻絲毫無動於衷;還有不少父母是為了兒女喜愛卡片和人造花,才有條件的捐贈。浮生百態,形形色色,真應了一句古諺——一樣米養百種人。

  *

  舉出這幾件事,是要說明人心非常多元,我們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就會有不同的發現,正像莊子與惠施在濠梁之上看魚,惠施對莊子說:「我不是你,所以不知你知道魚快樂;一如你不是魚,所以你當然也不知魚的快樂。」我們根本沒辦法用唯一的思維模式,唯一的概念系統,一成不變地去理解紛紜萬狀的諸般事相。

  在古代,《 國語‧魯語》記載魯國大夫公父文伯退朝,見母親敬姜正在織布,就很體貼的勸她別織了,公父文伯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有勞您織布,別人可能以為我無法奉養您呢!」敬姜聽了,立刻教訓他一番勞逸的道理,後來孔子還讚美她勤儉持家,賢而有禮,是不放縱的典範;然而《史記‧循吏列傳》卻記載魯相公儀休,吃到家裡種的菜好吃,又見妻子正在織布,於是拔葵去織,不願與民爭利,司馬遷因此稱揚他是奉法循理的良吏楷模。可能有人會問,敬姜與公儀休見解行事互異,到底誰對呢?其實世事人情複雜多元,並沒有定於一尊的標準答案,跟試卷上的是非題無法相提並論。敬姜與公儀休兩人各有立場,雖然他們的作法南轅北轍,卻無所謂對或錯。

  再看近代,戴蒙(Leonard Diamond)《一輩子的成功》講到一對年輕夫婦,先生是律師,太太是社會工作者。他們受夠了都市緊張繁忙的生活,決定不再繼續這麼過,於是把所有家當放進一輛貨車,滿懷理想,勇敢開往加州北部森林。他們買了二十畝原始森林和牧地,然後花一整年去整理這片土地,自己找地下水,自己鑿井,並建造一幢兩層樓的大房子,學會如何裝水管、如何接電、如何做木工,還種植蔬菜,豢養一些牲畜,過一種簡單原始,與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生活。他們覺得很有成就感,也覺得他們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他們的目標就是建立一個舒適、完美、無焦慮的環境。

  初讀到這裡,我以為戴蒙的理想,與環保團體流通的一捲錄影帶,述說一位冰淇淋王國少東,放棄所有繼承權,攜妻帶兒到一座小島躬耕極其類似。這少東生活相當簡樸,但心靈充實愉快,所以他特別提供一套生活哲學和大眾分享,呼籲現代人若願改變飲食習慣,不僅能保持健康,還可以拯救地球浩劫。對於這兩戶摩登家庭能夠毅然放下科技文明、聲色之娛,回歸大自然,我非常讚歎;哪知戴蒙接著又說,這對夫妻後來承受的壓力更多了,他們必須擔心火災或其他自然災害,例如他們的農地經常有野生動物來破壞,雨季時,他們也有嚴重水災問題,因此最後他們還是放棄了歸隱田園的初衷。

  原來戴蒙要強調的是,焦慮無可逃避,焦慮是一種人性,它存在於我們每個人身上,只是程度不同罷了。「心到安處即是家」,當我們為了逃避而四處移徙,我們將驀然發覺天地雖大,我們仍不免與心中極欲逃避的不安狹路相逢。戴蒙並不鼓勵人人高吟歸去來;然而同樣的事情,卻極可能有迥然不同的結局或評價,這不正因為多元的心,總愛跟我們玩捉迷藏遊戲?

  *

  事實上,心不只複雜多元,而且還非常善變。

  舊的一年即將過去了,我抽空撥電話給久未聯絡的老同學,她正忙著處理業務,只能匆匆再記一遍我的電話,說晚上會回我,到了快十一點,她才打來,我很驚訝的問:「這麼晚了,妳孩子呢?」她說:「都睡了。」我又問:「妳先生呢?還沒回來嗎?」她恨恨地說:「不管他。」我不改當老師的習慣,勸她要多幾片體貼,加幾分溫柔,她只回我一句老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們就這樣天南地北聊起來,忽然她說起前一陣子到表哥家,準備順道來探望我,但雨勢愈下愈大,她只好轉回剛買的家,門一打開,卻嚇一跳,屋子竟然都積水了……。沒聽她說完,我也嚇一跳,不管什麼水管堵不堵塞,馬上追問:「現在妳自己住新家嗎?孩子呢?都跟爸爸住嗎?」她終於耐不住我的旁敲側擊而道出真相,她和先生已經離婚了。

  高學歷組合的家庭,也未必能脫離暴力陰影。幾個月前,她和先生又發生衝突,先生盛怒之際,扳她纖弱的手指,兩根指頭便應聲折斷。雖然她捨不得孩子,但娘家這邊再也忍受不住了,她弟弟質問她:「妳要是又跟他住一起,能保證他以後不打妳嗎?」姊姊甚至說:「現在家人幫妳,妳不聽,以後若受罪,再沒人理妳了。」於是一段波折的婚姻就這樣宣告結束。

  回想碩士班那段點書、找資料、趕報告的歲月,當時她住校門附近的民宅,而我住學校後山腰。所裡規定畢業前須圈點十五部書,還得寫下札記,功課壓力好沉重!每次心情不好,我總在下山吃完飯,散步到她那兒,然後大聲一叫,她就應聲出來,開始和我談起這幾天讀到什麼有趣的篇章。她真是個樂在讀書又會發掘問題的人,曾經有位深度近視,聽力也不靈的老教授,平生自許是既公平而且胸懷恕道的「平恕翁」,卻被她又急又快又小聲的問難,搞得氣急敗壞漲紅了臉,直嚷著不教了;而原先指導她撰寫論文的教授,最後也向所長敬謝不敏。她的直率、不懂人情世故,讓她吃了不少虧,但我們卻無話不談。

  有天她拿出蘇東坡一首〈琴詩〉——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她問我說:「我朋友送我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啊?」當時我還不知道這首詩化用《楞嚴經》的典故,我只看了看,稍稍了解東坡說的正是因緣和合的道理,就恭喜她說:「『琴詩』就是『情詩』的雙關嘛!他要和妳共鳴呢!」她頓時羞紅了臉,果然畢業不久便琴瑟和鳴去也。我們後來再度聯繫上,她已是兩個小孩的母親了,但是和先生的感情卻漸行漸遠,沒想到終於形同陌路,勞燕分飛。

  或許人心善變的例子,我舉得不夠好,世間恩愛到老的夫妻不在少數,但是情感由熱轉冷的速度,恐怕比搭雲霄飛車更驚人,每當愛戀的時候,我們寶貝珍視得像心頭一顆硃砂痣;而痛恨的時候,還遠不及牆上一抹蚊子血,也難怪李白〈白頭吟〉末句感慨說:「古來得意不相負,祇今唯見青陵臺。」青陵臺的典故出於志怪小說《搜神記‧韓憑夫婦》,韓憑的妻子被宋康王奪走,康王並且發配韓憑築青陵臺,逼使韓憑自殺尋短,憑妻聞訊,請求弔喪,趁機投身而亡,於是成就了一樁淒美傳奇。李白認為自古以來,夫妻能夠恩愛不移,僅有韓憑夫婦,換言之,感情是非常容易變質的;然而善變的情感,比起我們心念起滅變易的速度,簡直小巫見大巫,實在更難以道里計了。

  *

  《五燈會元》卷二〈南陽慧忠國師〉有個鬥法徵心公案說道:

  西天大耳三藏到京,云得他心通。肅宗命國師試驗。三藏纔見師便禮拜,立于右邊。師問曰:「汝得他心通那?」對曰:「不敢。」師曰:「汝道老僧即今在甚麼處?」曰:「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卻去西川看競渡?」良久,再問:「汝道老僧即今在甚麼處?」曰:「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卻在天津橋上看弄猢猻?」師良久復問:「汝道老僧只今在甚麼處?」藏罔測,師叱曰:「這野狐精,他心通在甚麼處!」藏無對。

  這一則公案類似《莊子‧應帝王》的「壺子四示」。「壺子四示」講述鄭國有位神巫季咸,能夠占算生死禍福,列子見了他非常崇拜,就回來向老師壺子誇耀,壺子便要列子帶季咸來為他預卜。季咸初見壺子便說:「活不過十天了!」壺子又要他隔天再來。第二天,季咸見到壺子便說:「幸好遇見我,已經有生命跡象了。」壺子又要他明天來。第三天,季咸見了壺子說:「生死變化不定,實在沒辦法相,等固定了再相吧!」壺子又讓他隔天來。第四天,季咸見了壺子便驚慌失色的跑了。壺子告訴列子:「我方才應機隨順示現。事理變化無窮,我亦因之變化無窮;大化如同波流,我亦因之隨波而流。他窺測不了我,只好跑了。」

  這故事又見於《列子‧黃帝篇》;這麼類似的故事,巴壺天先生《藝海微瀾‧禪宗三關與莊子》還舉出《酉陽雜俎》、《詵禪師本傳》、《夢溪筆談》皆有記載,「可亂楮葉」。或許有人認為故事千篇一律,很可能就是佛教輾轉抄襲古籍,以逞其不可思議,如《酉陽雜俎》續集卷四即說:「諸說悉互竄是事……,人之易欺,多此類也。」但慧忠國師與大耳三藏鬥法,最後國師制心一處,入甚深自在三昧,不再像世俗凡夫的心念遄飛,我們在原始教典《增壹阿含》卷二十已能見到。

  經文說鹿頭梵志「明於星宿,又兼醫藥,能療治眾病,皆解諸趣,亦復能知人死因緣」,佛陀為度化他,帶他到「大畏塚」,也就是亂葬崗,一一拿起骨頭,詢問他是男是女?何故命終?當以何方治之?現又輪迴於何趣?鹿頭梵志皆能詳細說明,毫釐不爽。佛陀於是從東方境界普香山南,取優陀延比丘遺骨,問他同樣問題,鹿頭梵志再也答不出來,只能稟白佛陀:「我觀此髑髏,原本亦復非男,又復非女。所以然者,我觀此髑髏,亦不見生,亦不見斷,亦不見周旋往來,所以然者,觀八方上下,都無音響。我今——世尊!未審此人是誰髑髏?」

  得道者入甚深三昧,取般涅槃,不生不滅,已不再輪迴六趣,所以不同於眾生心性有著諸般愛染無明,可以讓卜測者躡尋蹤跡,故不論《五燈會元》或《增壹阿含》,都一致顯見修道者心念的超軼凡塵。《大乘起信論》有相當著名的「一心開二門」理論即說:

  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

  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

  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

  佛教真常唯心論系統認為宇宙萬有本體為一心,眾生與佛皆同具此心;然心有覺與不覺之分,故析為二門,覺者稱為「心真如門」,不覺者稱為「心生滅門」。「心真如門」又名「不生不滅門」;「心生滅門」又名「生生滅滅門」。兩者既有區別,又有聯繫,真如是淨法,生滅是染法;真如忽然念起,即有生滅;生滅依真如而起,本無自性,因此它是一體二面的關係,猶如海水與波浪,雖因風動而起波浪,但海水的濕性則始終不生變化。

  人心的多元、善變,便是屬於「心生滅門」,由於心念像波濤起伏,不斷生生滅滅,隨著生滅也就產生無數痛苦與煩惱。譬如醫生宣告病人罹患癌症,一般人乍聽之餘,多半會心生疑慮排拒,不願置信,但檢驗報告明擺在眼前,只得無奈接受,接受之後,心情頓時跌到谷底,極度的沮喪必須歷經一段時日,才得以恢復平靜。「懷疑、抗拒、接受、沮喪、平靜」就像一套完整的公式,可以套用在各種不愉快的事件之中,消耗我們旺盛的青春,讓我們生生世世活在混沌不覺的狀態,因此《大乘起信論》啟示我們換一條路,走向「心真如門」,徹悟心源,遠離妄執,方法是:

  所言覺義者,謂心體離念。

  離念相者,等虛空界,無所不遍。

  法界一相,即是如來平等法身。

  意思是,清淨心離開一切妄念,離念的體相,等同虛空,無不周遍包容;而證得諸法境界的實相,也就是如來平等法身。這是究竟涅槃的不二法門,是諸佛世尊廣大教化的心要,當然也是讓人卜測不得,躡尋無蹤的最勝至上祕訣。多元複雜、善變不安的心緒,唯有如此,才能解脫止息。

  *

  《梁高僧傳‧道安傳》敘述道安與當時名人習鑿齒晤面,言談相當平和:「襄陽習鑿齒鋒辯天逸,籠罩當時。其先聞安高名,早已致書通好……。及聞安至止,即往修造。既坐稱言:『四海習鑿齒。』安曰:『彌天釋道安。』時人以為名答。」但是梁元帝蕭繹《金樓子‧捷對篇》的版本卻含有濃烈火藥味:

  習鑿齒詣釋道安,值持缽趨堂。鑿齒乃翔往眾僧之齋也。眾皆捨缽斂衽,唯道安食不輟,不之禮也。習甚恚之,乃厲聲曰:「四海習鑿齒,故故來看爾。」道安應曰:「彌天釋道安,無暇得相看。」習愈忿曰:「頭有缽上色,缽無頭上毛。」道安曰:「面有匙上色,匙無面上坳(自注:習面坳也)。」習又曰:「大鵬從南來,眾鳥皆戢翼。何物凍老鴟,腩腩低頭食!」道安曰:「微風入幽谷,安能動大才(材)?猛虎當道食,不覺蚤虻來。」於是習無以對。

  六朝清談盛行的時代,每位名士的口才都很犀利,《晉書》卷五十六就記載撰寫擲地有聲〈天台山賦〉的文學家孫綽曾和習鑿齒鬥嘴,當時因孫綽走在習鑿齒前面,所以故意酸一句:「沙之汰之,瓦石在後。」藉機貶抑習鑿齒。習鑿齒不甘示弱,立刻還他一句:「簸之颺之,穅秕在前。」一點都不客氣遜讓。所以也別怪道安何故以出家人身分,說話這般尖刻了,因為眾生應以何種方式得度,菩薩即以何種方式度之。

  習鑿齒拜訪道安的時候,正值僧眾過堂用齋,習鑿齒也跟進齋堂,眾僧久仰其名,都停止進食,向他行禮,但道安仍照吃不誤,根本不理會他。習鑿齒很不悅地說:「我是四海皆知的習鑿齒,今天特來拜會你。」道安便機敏的回答:「我是遍虛空界的釋道安,現在沒時間給你看。」

  習鑿齒輸了一著,氣憤地說:「頭像缽的顏色,缽卻沒頭上的毛。」意思是嘲笑道安剃頭削髮,頭就像缽一般光滑;道安立即還以顏色說:「臉色像湯匙,湯匙卻沒臉上的坑疤。」原來習鑿齒是麻子。

  習鑿齒又輸了,於是改弦更張說:「大鵬從南方飛來,所有的鳥見了,都順伏不敢動,那隻凶惡的老鳥算什麼東西,好像挨餓受凍好幾天似的,還低頭津津有味吃不停!」鴟即是貓頭鷹,在古時候,牠被認定是不孝的鳥,長大會反噬母親,可謂集邪惡不祥於一身,人要是見到就倒楣;而對於排佛人來說,出家乃是悖逆人倫、斲傷風教、凋敝民生的極大惡行,所以習鑿齒便以鴟比擬道安。「何物凍老鴟」,《晉書斠注》引《太平御覽》是作「何忽東老鴟」,道安祖籍常山,常山在習鑿齒家鄉襄陽東北方,所以「東老鴟」也能與「從南來」相對,意思就是說:「不料那隻從東北邊飛來的老惡鳥還吃個不停。」

  但道安絕不是省油燈,他馬上反諷說:「微風吹入幽深的山谷,怎撼得動大樹?猛虎當道大嚼,根本不覺得有蚤虻跳過來。」習鑿齒在道安眼裡根本微不足道,習鑿齒還是輸了。

  習鑿齒的名字很奇特,周一良先生《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引用陶弘景《真誥》云:「鬼常畏琢齒聲,是故不得犯人也……。(鮑助)兩齒上下恆相切拍,甚有聲響,如此晝夜不止,得壽百二十七歲。」認為「鑿齒」即是琢齒(叩齒),是道家修鍊方法的一種,可以辟邪長壽。從這裡不難想見,習鑿齒家世與道教較為親近,而一佛一道,在三教互較短長的時代,競逐爭勝自然激烈白熱;但兩人說過那麼多酸刻的話,倒像是不打不相識,習鑿齒後來一點也不記恨,還寫信給謝安,推崇道安說:「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百,齋講不倦,無變化伎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心胸之坦蕩,實在難能可貴!這也可見道安摸透了眾生心性,所以分寸拿捏,妙到毫顛。

  *

  佛教掌故中,既有前述的「金剛怒目」,當然也有所謂「菩薩低眉」。《梁高僧傳‧支遁(支道林)傳》提到:

  王羲之時在會稽,素聞遁名,未之信,謂人曰:「一往之氣何足言?」後遁既還剡,經由于郡,王故詣遁,觀其風力。既至,王謂遁曰:「〈逍遙篇〉可得聞乎?」遁乃作數千言,標揭新理,才藻驚絕,王遂披衿解帶,流連不能已。

  這段文字原先在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中,衝突性也很強:

  王逸少作會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孫興公謂王曰:「支道林拔新領異,胸懷所及,乃自佳,卿欲見不?」王本自有一往雋氣,殊自輕之。後孫與支共載往王許,王都領域,不與交言。須臾支退,後正值王當行,車已在門。支語王曰:「君未可去,貧道與君小語。」因論《莊子‧逍遙遊》。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

  王羲之初任會稽內史,孫綽介紹他去認識高僧支道林,但王羲之一向才氣過人,所以很輕視他。後來孫綽和支道林一同駕車到王家,王羲之仍然非常矜持,不願放下身段與支道林交談。支道林只得暫退,這時王羲之就打算乘車外出,支道林心想他一走,可能永遠與佛無緣了,於是趕忙說:「您且別走,我和您隨便談談。」馬上洋洋灑灑開講〈逍遙遊〉,支道林才華橫溢,辭藻新奇,如百花燦爛,爭相奪豔。王羲之原已整裝欲發,因聽得著迷,便解開衣襟,鬆脫衣帶,留連再三,不能罷休。

  為什麼才氣過人就一定輕視人?又為什麼王羲之對出家人輕視到此地步,甚至客人專程到訪,話也不跟人說一句就要出門?是真有急事嗎?如真有急事,他也不至於聽了〈逍遙遊〉便留連不已了。顯然因事外出,是假託之詞,其目的不外乎峻拒支道林;而支道林碰一鼻子灰卻不氣餒,還立即見風轉舵,跟他談玄論道,也不援用教內經典了,究竟為什麼?種種癥結,便在於王家信奉五斗米教啊!《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傳〉云:

  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羲之次子)凝之彌篤。孫恩之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既不設備,遂為孫恩所害。

  陳垣先生《史諱舉例》卷五〈南北朝父子不嫌同名例〉就提到王氏祖孫父子處於避家諱極嚴的時代,都以「之」為名:「晉王羲之子知名者五人:曰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獻之。徽之子楨之,獻之嗣子靜之。祖孫父子,皆以之為名,不以為嫌也。」父子不嫌同名,其原因正與宗教信仰攸關,陳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曾進一步闡釋說:

  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雖不能詳知,要是與宗教信仰有關。王鳴盛因齊梁世系「道」「之」等字之名,而疑《梁書》《南史》所載梁室世系倒誤,殊不知此類代表宗教信仰之字,父子兄弟皆可取以命名,而不能據以定世次也。

  所以王羲之早先對出家人這般輕視,而支道林不引據經藏,卻婉轉迂迴藉盛極一時的莊學道書〈逍遙遊〉,破解王羲之既有成見,理由就在這裡。因此我們可以體會許多高僧傳布佛法,相當能掌握眾生複雜多元而又善變的心理,不捨眾生,牖導不倦。

  複雜多元且善變的眾生,形成複雜多元且善變的時代,在複雜多元且善變的時代,安心法門——佛法,是我們複雜多元且善變的另一種永恆無悔的選擇。

  很慚愧自己不是精到老練的文學家,缺乏寫意揮灑,舒捲煙雲那一分細胞,沒辦法像古人「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那般自然優雅,而學術研究又是我的本行,所以一路寫來,讀友從字裡行間,應已發覺我積習難改的考據癖了。我常自嘲寫出來的東西,散文不像散文,論文不像論文,而放言遣辭,既無法引商刻羽,錯彩鏤金,我只有期望立足末法時代,左道旁門開運救世謬說紛至遝來,世俗傳統對佛教仍執守青燈貝葉、刻板遁世印象之際,能活用深入平實,不失學術本色的方式,真確無訛地托出佛法的奧妙美好。清代錢泳所輯《履園譚詩》有云:

  唐竇臮論書入微,不聞其書法過於歐、虞;司空圖論詩入微,不聞其詩過於李、杜。乃知善醫者不識藥,善將者不言兵也。

  詩評家認為論書說詩入微者,未必書藝詩篇便超詣傳神;而從佛法觀之,《楞嚴經》卷四,佛陀也曾訓誨阿難,「歷劫憶持,不如一日修無漏業」;又《增壹阿含》卷二十四有偈云:「雖誦千章,不義何益?不如一句,聞可得道。」經典並不是拿來炫耀誇論的,經典是要如實修證悟入的,於是我又得慚愧不及道安、支道林兩位高僧那般從容靜定、機智多方,還一再呶呶不休了;儘管蚊子嘴利,又怎能測得大海的淺深?

  本書收錄的篇章,除最後一篇發表在《現代佛教》一七八期外,其餘自一九九五年七月起,陸續刊登於《國文天地‧佛學的智慧》達兩年半之久,承蒙《國文天地》提供篇幅,容忍我放肆厥詞,也深深感謝前後任主編蔡長林、鍾怡雯的熱誠邀約跟打氣,若沒有他們,就沒有這些篇章的問世,而系上王國良、王偉勇、陳素素、許清雲、歐陽炯、蘇淑芬(依筆劃順序)多位師長,都曾在我撰稿期間,提供寶貴資訊或不同面向的思考,使我得到不少啟發,心智更加成長,在此也要敬致謝忱。

  本來只想著「佛學的智慧」專欄已經湊足整數,可以稍事歇息,並沒有出書的打算,不料因緣如此殊勝,當我才剛停筆,佛光文化事業公司總編輯滿觀法師忽來電話,允諾代為出版。在印刷業蓬勃發展的今天,出一本書或許對其他人來說,早已不是難事;但滿觀法師秉持佛光山「以文化弘揚佛法」的宗旨,娓娓稱說星雲大師對文化事業的重視,同意為毫無票房保證者刊行,就特別教我珍惜感動這份難得的機緣!於是我又花些時間補訂舊稿,略作增刪,使體例得以貫連一致,並且附加弁言。牛頭慧忠禪師有〈安心偈〉曰:「人法雙淨,善惡兩忘。直心真實,菩提道場。」我也瓣馨祝禱,願此文字勝緣,化成甘露法水,與天下有緣,世世涵泳於智慧之海,霑沐安心妙藥的喜樂。

一九九八年三月於東吳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