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禪宗,雖在菩提達摩來華之前,就已有人弘揚具有中華文化色彩的頓悟禪法,但是,中國禪宗的啟蒙,畢竟有待於菩提達摩的西來。

中國的禪宗,雖然由達摩祖師從印度傳入了「藉教悟宗」、「凡聖等一」、「更不隨於言教」的楞伽宗旨。但是,從唐朝淨覺所見的此宗傳承,自求那跋陀羅三藏,經菩提達摩、慧可、粲禪師、道信、弘忍、神秀等一共七位,撰成傳承系譜集一卷,名為《楞伽師資記》。乃是禪宗史上所謂北宗禪的漸修漸悟法門,還不是後世中國禪宗的風格。

至於真正中華禪宗的特色,是頓悟漸修與漸修頓悟的不二法門,乃在六祖惠能的《六祖壇經》(略稱《壇經》)開始,他所走的路線,除了從五祖弘忍大師聽聞《金剛經》並傳承了五祖的衣缽之外,到底有哪些思想風格是受《楞伽師資記》的影響,在《壇經》中並不多見,甚至正巧相反。例如《壇經》與四祖道信大師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門〉,同時都引用《文殊說般若經》的一行三昧,兩者間的理解卻不相同。特別是四祖的五門禪和五祖的守本真心,都主張「守一」與「守心」,六祖對此,則持相反的意見,以為看心看淨,是迷人不悟,障自本性,主張「於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便是一行三昧,乃是將禪法用於日常生活之中,而不限於盤腿打坐之時,這就將佛法普遍地活用在人間社會中了。雖其內容精深,運用卻極簡單,這也正是各行各業的人,大家樂意接受而又容易實踐的禪法。

依據日本近代學者關口真大博士,以及中國現代學者印順博士的研究所見,中國禪宗的成立,分為幾個階段:1.以菩提達摩為中心的,稱為楞伽宗;2.以道信及弘忍為中心的,稱為東山宗;3.以神秀、惠能、神會等為中心的,稱為達摩宗;4.又由達摩宗的分派,成立了淨眾宗、南山念佛門、保唐宗、洪州宗、石頭宗、荷澤宗;5.然後才是中國禪宗的大成,以及五家七宗的展開。

在這中間,神會禪師(西元六八四─七五八年)對於中國禪宗的貢獻,扮演著承先啟後的角色,六祖圓寂後,弟子雖多,能夠通宗通教,飽覽儒道群書,深入三藏教誨,熱心國事安危的大師像神會這樣的人,則不做第二位想。

六祖門下諸師,多在中國南方,形成山林佛教,唯有神會大師一人北上中原,與當時神秀禪師門下的普寂、義福、敬賢、惠福等四位大師們傳持的北宗禪,分庭抗禮,大事闡揚曹溪惠能的南宗禪;並且協助皇帝,平定安史之亂,唐肅宗便為他建立荷澤寺於首都洛陽,開創了荷澤宗,為南宗禪在北方奠定江山。

由於荷澤法脈,僅傳承到圭峰宗密(西元七八○─八四一年)便中斷了。所以後世提起南宗禪的惠能派下,僅著眼於南嶽懷讓門下的洪州宗,以及青原行思門下的石頭宗之傳承,而將神會的荷澤宗視為旁出。其實,當時非常活躍的是神會,從敦煌殘卷中發現的神會遺作,例如:《南宗定是非論》、《神會和尚語錄》、《南陽和尚頓教解脫禪門直了性壇語》、《頓悟無生般若頌》,得知神會禪師的禪宗思想及其禪風,最像六祖的嫡傳。

以〈顯宗記〉的內容來看,學植深厚,文字簡要,宗義明確。全文以《壇經》的「無念為宗」做主題,以般若、解脫、法身的涅槃三德做貫串,以大小三乘的道品行果為架構。動用了印度空有二系,會歸空有不二。思想與實踐並重,解與行相呼相應。雖未引經據典,然從其所遣用的佛學名相及其表達的文義來看,背景資料相當豐富,涉及的大小乘經論有數十種,而以《般若經》、《涅槃經》、《維摩經》、《法華經》、《華嚴經》諸經,以及《大智度論》、《中觀論》、《成唯識論》、《大乘起信論》(略稱《起信論》)諸論,為其取材的根據,目的是在向世人呈現惠能大師的《壇經》宗旨。

所以,神會禪師是六祖門下傑出的龍象,是一位代表南宗去征服北方的功臣,為了講解他的〈顯宗記〉,也使我翻閱了與之相關的數十種經論史傳,以及現代學者們的著作。

因此,這冊講錄的寫成,獲益最多的人,是我自己,使我從禪宗的角度,來看整體的佛法,就像是寫了一冊禪學的佛法概論。對於關心中國禪宗思想及其修證特色的讀者,應該會有幫助。若從我的解讀之中,發現了不同的看法,那是很正常的。如果因此而引起更多的人,從另一些角度認識〈顯宗記〉,我便完成了拋磚引玉的任務,因為我的目的主要就是希望神會禪師遺留在人間的智慧,能夠利益後人。

本書原講於臺北法鼓山農禪寺的週日禪坐會,自一九九五年八月六日起,原則上應該每週一講,事實上由於我太忙碌,除了每隔三個月要往返美國一次,加上在臺灣期間,也常常缺課,所以到一九九七年三月二日,只講了十八次。到了一九九七年十月,當時禪坐會輔導師果醒比丘,將一包從錄音帶上整理出來的打字稿交給我,隨身帶到紐約,看了幾篇,覺得鬆散空泛,也有不少信口講出的錯誤,連修改都有困難,所以擱置起來。

到了今年(西元一九九八年)五月下旬,我又把錄稿拿出來讀了一遍,發現我講的內容雖然不紮實,〈顯宗記〉這篇文章,的確很值得流傳,涵蓋面也相當深廣,可以把它當作《壇經》的輔助來讀,由於文體古簡,卻又不像《壇經》那樣一看就懂,必須細心品味琢磨,才能獲得這篇名作的神髓。

再看整理錄音帶的菩薩,共有八位:邱松英、蘇仁格、蔡孟君、周戀英、高麗卿、陳秀文、林寶玉、蔡素枚,這些人都很用心,雖然有兩卷錄音帶不全,無法整理成稿,但這些菩薩的熱心,實在感人。只是初稿部分只有十數頁可以修改成文,其餘的必須全部重寫。

為了這兩種原因,我便於五月下旬至六月上旬,用了兩週的時間,起早待晚,依文解義,振筆疾書,完成了將近六萬字的本書。

我很感謝他們用心由錄音帶上整理出來,使我有些脈絡可循,也能重溫一下講出時的心境。但在此我要說明的是,本書已非講出時的面貌,增加了不少資料,減少了很多衍言,可供再一次講出的參考。

姚果莊為我謄清文稿,法鼓文化出版部,允予刊行,一併在此向他們致謝。

(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一日,聖嚴序於紐約東初禪寺)

一、無念與真如

無念為宗,無作為本。真空為體,妙有為用。
夫真如無念,非想念而能知實相,無生豈色心而能見?
無念念者,即念真如;無生生者,即生實相。

二、無住與涅槃

無住而住,常住涅槃。無行而行,即超彼岸。
如如不動,動用無窮。念念無求,求本無念。

三、菩提與般若

菩提無得,淨五眼而了三身;
般若無知,運六通而弘四智。
是知即定無定,即慧無慧,即行無行。性等虛空,體同法界。

四、六度與十力

六度自茲圓滿,道品於是無虧,是知我法體空,有無雙泯。
心本無作。道常無念,無念、無思、無求、無得。
不彼不此,不去不來。體悟三明,心通八解。
功成十力,富有七珍。

五、常寂與常用

入不二門,獲一乘理。
妙中之妙,即妙法身;天中之天,乃金剛慧。
湛然常寂,應用無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
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無,便成妙有。
妙有即摩訶般若,真空即清淨涅槃。
般若是涅槃之因,涅槃是般若之果。
般若無見,能見涅槃;涅槃無生,能生般若。
涅槃般若,名異體同。隨義立名,故云法無定相。
涅槃能生般若,即名真佛法身。
般若能建涅槃,故號如來知見。
知即知心空寂,見即見性無生。
知見分明,不一不異,故能動寂常妙,理事皆如如。
即處處能通達,即理事無礙。

六、定慧與如如

六根不染即定慧之功,六識不生即如如之力。
心如境謝,境滅心空;心境雙亡,體用不異。
真如性淨,慧鑒無窮。如水分千月,能見聞覺知。
見聞覺知而常空寂。
空即無相,寂即無生。不被善惡所拘,不被靜亂所攝。
不厭生死,不樂涅槃。無不能無,有不能有。
行住坐臥,心不動搖。一切時中,獲無所得。
三世諸佛,教旨如斯。

七、付法與傳衣

即菩薩慈悲,遞相傳受。
自世尊滅後,西天二十八祖,共傳無住之心,同說如來知見。
至於達磨,屆此為初,遞代相承,於今不絕。
所傳祕教,要藉得人,如王髻珠,終不妄與。
福德智慧,二種莊嚴,行解相應,方能建立。
衣為法信,法是衣宗。唯指衣法相傳,更無別法。
內傳心印,印契本心;外傳袈裟,將表宗旨。
非衣不傳於法,非法不受於衣;衣是法信之衣,法是無生之法。

八、無生與解脫

無生即無虛妄,乃是空寂之心;
知空寂而了法身,了法身而真解脫。

〈顯宗記〉本文字數雖不多,可是內容非常豐富,首先介紹〈顯宗記〉的標題。

為什麼叫「顯宗」?在中國禪宗的立場,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為宗,這「宗」可以說是宗旨的宗,也可說是根本、原理的意思,它是為了顯示《壇經》的「無念為宗」。

宗與教是相對的,一般所講的宗教是一種信仰鬼神、神祕力量的意思;可是在佛教,尤其是在禪宗的立場,宗是指心法,教是指理論。從語言、文字思辨等哲學和道理來理解佛法,是為「教」;文字語言之外,也叫作「教外別傳」的是為「宗」。宗的意思必須「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自己去體驗。因此,凡是有禪悟經驗的人所講的就是「心」,就是「佛性」,心是指智慧心、清淨心,佛性是不動的空性。只有以清淨的、無煩惱的、無分別的慧心,才能夠見到不動的、不變的而實際上是沒有一點痕跡可見的佛性,那便是「宗」,就是明心見性的「性」。

事實上明心也是明的「宗」,見性也是見的「宗」。明心就是心中沒有煩惱、沒有執著、沒有分別。明的意思並不是說很聰明,而是心中無罣礙,心中無差別。

唯有明心的人才能見性,很多人以為見性就是見到佛身放光,其實不是。性是無形、無相、無聲、無色、無味的,沒有形相、沒有味道、沒有顏色、不可捉摸,不是用我們的五官六根能夠接觸的,不是能用我們的意識去推敲、思考、設想、了解的,那也就是佛性。

既然是沒有具象的東西叫作佛性,為什麼還要講?那是要我們真正了解自己的執著而放下它,放下馬上就可以見到那個佛性的「性」,也就是〈顯宗記〉的「宗」。

這篇文字叫作「記」,乃記錄、記述、說明、敘述之意,荷澤神會禪師用這篇文章來告訴我們什麼叫禪宗的宗。禪宗的宗與淨土宗的宗以及其他各宗各派的宗不大一樣,禪宗之外的人以為「宗」是宗派、學派;但在禪宗來說,「宗」不是學派、不是宗派,而是指所有一切眾生本具的清淨的佛心,明心見性的性,也是明心見性的心,也就是說無礙智慧心和不動的空性,這兩者即是禪宗的宗。因為《楞伽經》說:「佛語心為宗。」那就是此處所要說明的。

為何稱為荷澤神會?因其住在洛陽的荷澤寺而得名。中國的唐朝有一相當有名的戰役──安史之亂,荷澤神會就是在當時以賣度牒的方式籌措了很多軍餉,幫助皇帝打敗了安祿山的造反,唐肅宗特地為他建造了荷澤寺,讓他在那兒大弘六祖惠能的宗旨,因此後來的人就叫他荷澤神會。

神會禪師俗家姓高,湖北省襄陽縣人,幼年時先跟家人及儒家老師學《詩》、《書》、《禮》、《易》、《春秋》五經。小小年紀就已是通達五經的儒家學者,又精通老莊的學問。因其讀過二十五史中的《漢書》,而從中得到了佛教的消息和利益,便到了國昌寺出家。出家之後,對於所有讀過的佛經,不但過目成誦,且對於經中的經義也隨即通曉,像這樣子的一位神童,大概就是菩薩再來吧。

他是六祖惠能大師晚年時候的弟子,見六祖惠能時,六祖已經很老,而神會當時的年齡只有十三歲,或說十四歲。神會初見六祖時,此時六祖大師不住在開講《壇經》的法性寺,而是在廣州曹溪的南華寺了。當他看到了這一個從湖北來的小沙彌,就問他:「知識遠來艱辛,還將得本來否?若有本則合識主,試說看。」意思是:這位善知識遠道而來,辛苦啦!你究竟帶了什麼東西來呢?如果你已經把你本來的那個東西帶來的話,你一定認識你的主人是誰?你試著告訴我那是什麼啊!你說給我聽聽看。

請問諸位!六祖大師問的是什麼?其實他問的就是「自性」。

神會這個小沙彌對答如流,他說:「以無住為本,見即是主。」

「無住為本」是《壇經》裡六祖大師講的一句話,可是六祖講《壇經》時,神會根本未在場聽講,卻能夠回答:「以無住為本。」這裡的「住」是什麼意思?並非有房子住或留在某個地方叫作「住」,而是《金剛經》所講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應無所住」是不在乎、不牽掛、不執著、無分別、都很好,沒什麼不好,也沒什麼更好,心已得解脫自在,但是仍有功能,有作用。也就是心中沒有煩惱、沒有執著,卻有智慧。

「見即是主」,就是《金剛經》所講的「而生其心」之意,「生其心」是心中雖然沒有執著、沒有分別,不在乎得失利害、好壞、喜怒哀樂,可是心中有智慧,還是可以有作用的。

「見即是主」,可有兩種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說,對於已經開悟的人,智慧在發生功能的時候,「主」就在那兒,智慧不發生功能的時候,無所謂主不主。第二層意思是說,對於尚未開悟的人,「見」就是「主」,他有一種見解、看法,這都是執著心;那是沒有開悟,也未得解脫。有見解、有知見,那是凡夫知見,就變成了自己的主,這裡說的「見即是主」,是講的智慧。

《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就是「無住為本」,「而生其心」就是「見即是主」。為什麼心還能生起來?那個心不是煩惱,而是智慧的功能,不是煩惱的執著,不是利害、多少、人我、是非、爭長論短,而是自然的智慧的反應,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應怎麼說就怎麼說。

惠能大師聽到這小和尚語出非凡,於是又說了下面兩句話:「這沙彌,爭合取次語?」

惠能大師是因為聽到《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開悟的,而神會禪師這時不知是聰明呢?還是真的也開了悟呢?他也套用六祖惠能大師開悟的那種境界,以重複的話語來告訴惠能大師,且自認為已經把《金剛經》裡面的意思講出來了,所以惠能大師聽到以後說:「嘿!這個沙彌,你怎麼講第二等的、次一等的語言?為何不說上等的、最高明的話呢?你沒有自己的話,而把人家說過的話也拿來再講一次,這是拾人牙慧呀!」

神會於是說:「和尚坐禪,還見不見?」

「和尚」就是「大和尚」,即尊貴的老師之意;一寺之中主持、弘法、領眾共修的方丈稱為和尚。一個寺院之中,只有一位和尚,其他的人只能稱為「阿闍黎」,不能稱為和尚。在我們農禪寺只有我聖嚴一人是和尚,其他的法師可以稱為「某某師」,那叫作阿闍黎。

神會可能是調皮,他反問:「和尚,你坐禪的時候是見呢?還是不見呢?」也就是說:「你在坐禪的時候,你的心是有功用呢?還是沒功用呢?是在動?還是不動的?是用心呢?還是不用心?」這句話問得實在非常地巧妙。

惠能大師便以柱杖打神會三下,說:「吾打汝,痛不痛?」

惠能大師不再講話,拿起拐杖打了神會三下,然後再問:「打你三下拐杖,痛呢?還是不痛?」也就是說:「你挨打的時候,覺得有痛與不痛的『受心所』在活動嗎?」意思是說:「心裡頭動或不動?有功能或沒有功能呢?」

可是神會答道:「亦痛亦不痛。」打在身上是痛又不痛,這是模稜兩可的回答,意思是說:「有痛的,但是痛了以後,沒覺得恨、愛、瞋、懷疑等念頭。」一般人在挨打了三棒之後,頭腦裡一定會轉很多圈:「我挨打了!痛!打冤枉了!」又會猜測:「到底什麼道理打我?」這是煩惱心,不是智慧,所以神會講「亦痛亦不痛」。

於是六祖惠能大師說:「吾亦見亦不見。」意思是:「你問我坐禪的時候,見還是不見?我現在告訴你,我也見也不見。」

為什麼說「見也不見」?「見」是心中有反應,坐禪當時見到心裡產生的反應;「不見」是反應過就反應過了,反應之後不再留下任何「我」的痕跡,沒有留下我貪、我瞋、我癡、我疑、我慢等種種煩惱,這就是「見也不見」。

神會問:「如何是亦見亦不見?」

然而神會並未饒過惠能大師,還要再問:「那請問和尚如何是亦見亦不見呢?」因為那時神會沒聽過六祖惠能說法,所以要問。於是惠能禪師回答了下面一段話:「吾之所見,常見自心過愆,不見他人是非好惡,是以亦見亦不見。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則同凡夫,即起恚恨。汝向前見不見是二邊,痛不痛是生滅,汝自性且不見,敢爾弄人!」

神會可能已經在其他的地方看過或聽過六祖大師所講的法,對佛經道理也懂得很多,因此他用似乎已經開悟的人的語言來跟惠能大師對答,而且還自信滿滿。可是惠能大師能夠體會到這小孩只是聰明,並沒有真正的開悟,因為這小沙彌用的語言都是人家用過的而不是自己證悟的,其見解亦都是已經在經典裡,以及六祖自己的《壇經》裡有過的開示,所以這個小孩並沒有真正地開悟,因此告訴神會:不要好高騖遠,不要自認已經得到像《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境界。

惠能說:「我所見到的是自己心裡的過失。」惠能這樣已經大悟徹底的人還有什麼過失?意指心中凡有所動,心中有妄想相閃過的時候就叫作過失。他說:「我的所見是常見自己的過失,而不見他人的好壞。」這「我」是以惠能大師代表神會,惠能大師教神會應做如此觀,做如此體驗,做如此理解。一個修道的人,應該如此,所謂「靜坐常思己過,閒談莫論人非」,就是又見又不見。「見」是見到自己的過失;「不見」是不見他人的過失,這是修道人基本的修養。這並不是惠能大師說自己的境界,他是告訴人,你要修道或正在修道的時候,應該如此。大徹大悟之後,那又是另外一種境界了。

惠能問神會禪師:「這個小沙彌,你說你也痛也不痛,如果不痛,那你不是一顆石頭、一塊木頭嗎?如果是痛,那不是跟凡夫一樣了嗎?不是要起瞋恨心了嗎?你剛才講的這些見不見、痛不痛,都是在執著,不是執著這一邊就是執著那一邊,都是一種生滅心,也是生死心。有沒有、痛不痛、見不見,這都是分成兩極來談論問題,是二邊見,不是中道見,不是真正的空慧,所以還是凡夫。你連自性都還沒見到,還敢跑到我面前來耍弄我啊!該要挨打!」

神會禮拜悔謝。

講到這兒,神會知道自己錯了,所以趕快拜了幾拜,求懺悔,說:「不敢不敢。」

這就是神會禪師初次拜見六祖大師的一段對話。

神會禪師於九十三歲時圓寂,也有人說他七十五歲時圓寂,但根據大多數的資料仍舊推定他是九十三歲才圓寂的,比較合理。

南方的禪宗──南宗禪,本屬於廣東曹溪,後來也由神會禪師帶到北方去,就變成了北方的荷澤宗,這與神秀所傳的北宗禪對比,稱為南宗禪。

《壇經》裡講到「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這三個名詞,神會禪師則把「無念為宗」這四個字做為〈顯宗記〉的主體,而將「無住」改為「無作」。

何謂無念?念,有正念、有雜念;但不論正念或雜念,從禪宗和禪修的立場來看,都是妄念。「正念」是統一的妄念,是用方法來用功,念念「念佛」是正念,念念「數息」是正念,念念在「參話頭」是正念,念念用「默照」也是正念;所以念念不斷在方法上都叫作正念。

那麼「無念」呢?即所有一切的念頭全部擺下來,正念也好,雜念也好,全部擺下,這叫作無念。如果還有念頭在用方法,不管是正念、雜念都是妄念,所以這個人仍是尚未徹悟,必定要用方法用到無方法可用,沒有念頭起伏,只有朗朗乾坤,有念等於無念,此時可以用「山河粉碎,大地落沉,身心蕩然」來形容,此時的心中,點塵也無,不執內、不著外、不執有,也不執空,這種非常寧靜的、自然的、智慧朗然的狀態就是無念,即明心見性的狀態,所以說「無念為宗」。

無作為本的「作」是造作的意思,在《圓覺經》裡有提到「作、止、任、滅」幾個名詞。「作」就是心有運作;「止」是不讓心動;「任」是讓心放任;「滅」是把心念滅掉。這四種都是禪病,都是修習禪定、修學禪法的人的大病。這「無作」,即不要作意,不要造作,亦即不要將心待悟,不要用心來修心之意。如果認為開悟是要從修行而完成的,不論用心來修心也好,用身體修心也好,都是「有作」;正在拚命地修行,希望要悟,是有作;希望等待著自己將來要悟,也是有作。

無作是不要存心希望得到什麼,那麼是不是說什麼事情也不需要做呢?《壇經》講到「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腳臥」,那也就是無作。瞋和愛都與你沒有關係,心中無罣礙,不受瞋心所動,不受愛心所牽。心裡面沒有得失、利害、是非、善惡、好壞這些東西的痕跡,做一個無事的人,心中任何事都沒有,能夠這樣子的話,就是明心見性了。

有人說:「我要發一個願,願我開悟。」這算不算有作?算!所以此地講「無作」是站在已經開悟的人的立場來告訴別人:「第一要無念,第二要無作,這樣就能夠開悟。」說起來簡單,做起來不容易。開始的時候,還是需要有方法,以正念來代替雜念,那就是有念的;所以還是要有作,要發願,要剋期取證。

另外,「無作」還有另一層意思,是說明心見性的那個性,不是經由人工修行來完成的,佛性這樣的東西,不是用任何方法去把它襯托出來,或者是發現到的,或者是製造出來的;它從無始以來,就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出生它也跟著出生,死亡後它也跟著我們一起走,身體雖然沒有了,而佛性並未離開,它是永遠跟我們在一起的,並非因為聽聞佛法、修行佛法才有佛性的。

佛性本來就在,不是由於後天的造作而有的,這是加強一切眾生的信心,任何一個眾生只要願意相信佛性根本就是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那麼信心就建立起來了,一定有成佛的可能。

並不是因為有智慧才開發出佛性的。所謂有智慧,只是煩惱去除了,就是智慧的顯露。一般人講增福增慧,以為智慧好像水一樣,是可以加,可以添的,其實這個觀念是錯誤的;實際上,並不是能增加一些智慧,而是只要減少一分無明煩惱,就多顯一分智慧,也多見一分佛性。所以「無作為本」的意思就是:佛性本來就在那個地方,不是因為我們修行、學佛才有的。

「福德智慧,二種莊嚴」,出於《涅槃經》卷二十七所說:「二種莊嚴,一者智慧,二者福德,若有菩薩,具足如是二莊嚴者,則知佛性。」

菩薩以此二德莊嚴法身,稱為福慧莊嚴。佛陀是福智圓滿的聖者,福足慧足,稱為兩足中尊。菩薩從初發無上菩提心,修持六度萬行,具足所有的福德,藉以顯現法身,稱為福德莊嚴;修習正知正見淨盡無明,顯現法身,稱為智慧莊嚴,二者合稱,便是福慧二嚴。

菩薩修行六度,六度均為福德莊嚴,第六般若度,則為智慧莊嚴。福利他人,名為福德莊嚴;自度自利,名為智慧莊嚴。利他及自利,都以般若的空慧為根本,所以六度也以般若為目標,也以般若為中心。離開般若的智慧莊嚴,修習布施、持戒、忍辱、精進,乃至禪定,都只是人天善法,只能得人天果報,不能稱為波羅蜜多的福德智慧的二種莊嚴。

所謂「行解相應,方能建立」,是以福德為行,智慧為解。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的五門為行,般若一門為解,基礎佛法則以三法印為解,四增上學為行。

所謂三法印是指:1.諸行無常,2.諸法無我,3.涅槃寂靜,若加一項4.有受皆苦,則為四法印。所謂四增上學,是:1.信增上,2.戒增上,3.定增上,4.慧增上。這是正知正見正行的佛陀教法。

不論大乘佛法或小乘佛法,都非常重視福慧二嚴的行解雙運,唯有行解相應,才能像〈顯宗記〉所說的「涅槃能生般若」、「般若能建涅槃」。否則,行解若缺其一,便如鳥失一翼,不能飛行,不要說不能真的利益眾生,也難保自己不會墮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