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與舊金山道場合辦的慈悲三昧水懺法會結束後，我們開始沙漠行旅，第一站亞利桑那州的聖多娜（Sedona）。

當車子慢慢駛近，不遠處陣列隆起的紅砂岩，高大峻異甚是壯觀。一轉個彎，又是峭壁巖立的巨石巉岩，好似脫胎自山脈剝離的斷肢或盔甲，有些菱角分明，如屏障如堡壘、如觀音如臥佛，還有如來神掌耶。崖面紅底襯著橫切的白灰線條，彷彿凝固的驚濤波紋，因石層含有赤鐵礦或氧化鐵，所以不同的日照會現出不同的紅色光芒，尤其日出日落時刻，特別引人入勝。不過，我們到達的時刻，雲層過厚，殘陽已入胭脂山，即便如此，依然不減風采。

我們先停車在機場觀景台（Airport Vista Overlook），從高處近山眺望遠山，平遠快意。索性直直往前走，走近一座紅鏽般的高大紅岩，並不陡峭的高度，沒有特意規畫步道，沿著岩體就能輕鬆而上，岩壁縫隙不知名的松柏傲然，應是風雪凋敝了些許枝葉，讓扭曲的枝幹更加蒼勁挺拔。

沒錯，挺拔與扭曲如此蹊蹺地匯聚於此樹，數樹蒼老，似已見證地殼變動時的那個夜晚，亦如入定的槁木老僧，屹立不搖還能再坐千年，於是數人盤坐於紅岩，感受此處的靈氣，身心輕快舒暢，一掃舟車勞頓的疲累。西方人說這地方是上帝晚上休息之處，特好的磁場吸引許多靈修瑜伽行者到此朝聖，而我們一身長袍又剃除鬚髮，自是引得行人的目光與尊敬。

為了維持視覺美感，巨石底下土色相近的房屋被樹林覆蓋，最多兩層；在一樣的背景色調下，顯得不那麼突兀，不過群樹圍不起被縱橫切割的馬路與商館酒店，遺世獨立的荒野漸漸被熏俗了。陸游這麼說：「志士棲山恨不深。」愈商業化的聖多娜，志士們只怕已移居比深更深之處了，上帝還能在此成眠嗎？然而龐居士說：「但自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是啊，遊客、商業與人造建築並不是盎然靈氣的敵人，隔絕也不等於能自覺，更何況，隔絕了，慈悲如何實踐？如何濟度眾生？

路上，西方人有見到一群出家人而潸然落淚的，有好奇我們來自何方，感謝我們遠道而來，有為了再見一面而沿路尋找，買彩石相送再說再見。只是走在路上，就為法鼓山北美道場發出了好幾張名片，願我們的出現，讓尋找桃花源的人，不用再離了故鄉的山、別了故鄉的水，只因真正的桃花源就在自己的故鄉。

隔天開始「攀岩」，鐘形岩（Bell Rock）因為形似一座鐘塔而聞名，近看則像層層蛋糕，萬年前泡在海裡，讓岩石內的鐵質生了鏽，所以特別紅豔。這次我走在最前頭，不從路標的環繞指示而行，只因陽光毒辣，剛好背陽的這一大片陰影風涼，逕直追風攀上這塊紅蛋糕，於是一群貪涼的人，如嗜糖的螞蟻一路尾隨，直切的路時而快捷，時而險象環生，被阻的人隨意就坐，不追了！風反而回來吹乾浸濕的僧衣，又是一尊尊塵心洗盡的坐佛，不憶往昔，不謀未來，只管打坐。

翌日一早，我們已在教堂岩步道（Cathedral Rock Trail）的入口處，藍天無雲，壯闊聳立的大教堂巨岩就在枯溪另一邊，涉過小溪，循著岩上白漆的指示，一路往前，原本緊密縱隊的夥伴們開始放射狀散開，分了兩隊動線，我們這一隊遇到了山體的乾枯水道，四肢並用攀登，卻遇峭壁絕路，山不轉，亦無路可轉，只好人轉，沿路返回卻見久候的另一隊，正等著我們「回頭是岸」。

於是，重新整隊於山腳下，往上是直攀峰頂，往右則是踱步小徑，站在叉路仰視宏偉的巨石，初一看，不見攀頂的旅人，細觀之下渺小的過客才映入眼簾，讓我想起范寬的《谿山行旅圖》，乍看山如巨碑無人蹤，細看才現畫中的懸絲瀑布、古剎、旅人和驢隊，亦如地球上的萬物千姿百態，很微小，所以面對地球，我們不可狂妄傲慢，要謙卑順服，面對萬物，我們才會和光同塵，善護憐惜。

當眾人駐足驚呼人的渺小之際，一位同行耆老卻堅定地說：「人並不渺小！」

如維摩一喝，是啊！「人既渺小，又不渺小？」

隨著一行人轉入蜿蜒小徑，在樹叢掩蔭中走近了一條溪流，大樹盤據，亂石或伏或臥，已為我們鋪好方墊蒲團，待參這現成公案。

很快地，聖多娜參訪已竟，驅車北上，前往更富盛名的世界七大自然奇觀之一的大峽谷（Grand Canyon）。據說，科羅拉多大峽谷是地殼運動的結果，最先是板塊擠壓隆起的大山，而後是大水以時間為刻刀，細細雕琢的產物。

可以想像造山那一刻，天崩地裂，天地萬物咆嘯嘶吼，用最剛硬的碰撞與最爆裂的推擠，把歷經億萬年沉積的層層金木水火土，從海底翻攪上了天，倘若世間的美只嚮往著高度，結果只能是一塊向上無路、向下孤絕的狹地，只能立足卻無法長久駐足，然而，大峽谷之以為谷，必是兼容並蓄，世間的大美也必是剛柔並濟的潛伏於谷。相較於造山的剛烈，流水則顯得柔順無骨，不過，夏秋之際，強降雨形成的大洪水卻也氣勢磅礡，無比強大的湍流奔襲，切開巨山，日以繼夜波湧浪疊的水，給億萬年的粗曠以明麗，給絕頂的高挑以平實，給躁急的沙漠荒野以清冽，形成人間絕景大峽谷。

一行人從大峽谷南峽的光明天使步道（Bright Angel Trail）往下走，這條路可以會通南北峽谷。一對老夫婦杵著登山杖，負重帳篷迎面而來，他們從北峽一路慢行，已走了四天，老婦人無力抬頭，喘氣勾背無語，緩緩前行，老先生則開玩笑說：「人瘋了！才會這樣走。」所有人回以敬佩的微笑，他們才是真正的行者，正體驗著巨山大水的主題——時間。

時間的力量將億萬年的紋理推疊在眼前，只能靠時間體力慢慢去走、去觸摸、去細看、去體會，這不是輕鬆站在高處遠望可以迄及的，君臨天下的遠望，只能興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能幻想燕鷹振翅的自由自在。興歎與幻想畢竟不真，唯有用雙腳走下去，才知道谷再深，還有大地墊底。

有人問僧：「走在密密麻麻的谷底，四面都是山時，你往何處去？」禪師說：「竹密不妨流水過，高山豈礙白雲飛。」這對老夫妻，如雲如水般走過，讓遠道而來的雲水僧們望而興歎！

近十幾年來，科學家研究發現大峽谷已不再成長，以往每年夏秋之際的洪水可以切開山谷，造就奇景，現在峽谷上下游的兩個大水壩，阻斷了水氣，除了谷體不再塑形，動植物也遭殃，這就是人類何以不渺小的證明！

聖多娜的紅崖下聚居著綠植點點，如初老臉上的斑，只增不減，氣候變遷下這邊的植被莫名生長，再過幾年便會蔓延而上，進而奪走耀眼的紅壁，漸漸退色的紅繡，是否也是人類何以不渺小的證明？

地球正式進入「人類世」，億萬年時光冉冉造就的自然奇景，即將在我們微小的自私貪念匯聚下，土崩瓦解，不要再說蚍蜉不足以憾樹，只因世間萬物相互依賴，是命運共同體，不再渺小的人類，小小的惡相乘，足以引發溫室效應、極端氣候、霧霾滿天、旱澇無常、疫病共傳、殘酷戰爭……只顧自己滿足欲望，終會如佛陀說：向天吐痰，會落向自己；逆風舉火，會燒向自己。輸家只會是人類自己。

不過，也因人類不再渺小，小小的善相加，還可以力挽狂瀾。是要向上翻轉，還是向下沉淪，只在這渺小又不渺小的起心動念中。這個現成公案，就在離開大峽谷駛進荒漠的車上，有了些許星火，人類若想拯救自己，就得拯救這個世界；若想要拯救世界，就得拯救自己；而要拯救自己，就得先心靈環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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