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泰國研究南傳佛法,佛教大學對我的入學條件要求是嚴格的,規定我要受南傳比丘戒及加入他們的僧團生活。在未進佛教大學之前,先要讀泰文及巴利文佛學院三年,考得初級學位,然後才准許我進入佛教大學,讀滿八年的學分才獲准畢業。
在我進入泰寺及受南傳戒之前,有些事情我必須先作好準備。最先要練習的是持午,因為做了南傳比丘後,「非時食戒」是絕對要遵守的。所以在兩個月前,我即開始鍛鍊,晚上停止進食。如果肚子餓時,只飲些奶類的流質品,因泰國佛教大宗派,是可方便允許比丘在下午飲用一些流質的食物或飲料。
其次要準備的,要先熟讀在受南傳比丘戒時念誦的巴利經文,大約有五、六頁長,在一個月前,陳明德居士即指導我讀。在受戒前一星期,又得到兩位泰僧的教導。巴利文是古時印度方言之一,為南傳佛教各國三藏經典文字,一直流傳沿用至今,各國都以自己的文字拼寫出來。
七月十日,我先住進大舍利寺,以便學習泰僧的禮儀,如合掌、禮拜、胡跪等,有些是與中國佛教方式不同的。
大舍利寺的地點,靠近雄偉的王宮和王家場玉佛寺,在寺前有國家圖書館,藏書豐富。其側是國立博物院,院內陳設很多佛教文物。寺後街道是一排商店,背後是著名的湄南河,潺潺的流水,往來運輸的船舶,構成一幅天然的美麗景色。
我住的僧房,是一間木造新建的小閣樓,上層分兩個房間,各有門進出,我住在裡面的一間,住在外面一間的是位泰國沙彌,他受佛教大學校董主席之託,負責幫助和照顧我,依泰僧風俗,沙彌是可以為比丘服務的。這位沙彌學識很好,就讀佛教大學第三年級,已考得中級巴利文學位,平常他可以指導我泰文和巴利文,我們已經成為很好的朋友。
住進泰寺後,還有一件事要解決,就是保持素食。我是一個中國比丘,仍希望堅持素食習慣,只要在經濟和環境許可下,我絕不會放棄吃素的宗旨。同時,我從小出家,一向吃素習慣了,見到葷食、聞到味道,就感覺厭惡。
恰巧在寺裡,住有一位修梵行吃長素的優婆夷,寺裡也有七、八位泰僧吃素,於是她就發心組織了一個僧人素食團,只要是素食的,她都歡迎參加。我來到寺裡後,就加入她的素食團,每月津貼一些伙食費。每天早、中兩餐,到了一定的時間,我們吃素的八、九個比丘,各自從自己的僧組走來,在一間清潔的小樓上,在地板上席地而坐就食。早上吃稀飯,有炸花生米及醬菜三、四樣;中餐比較重要,飯菜豐富些,有四、五樣菜,飯後還有一、兩樣水果。
至於她們做的素菜,當然與我國口味不同,有些是生吃的;在炒菜和湯裡,他們歡喜放些辣椒和椰子粉,味道很濃烈。又泰人多歡喜吃冷飯、冷菜及飲冷水,確實不容易習慣,這樣的情況,我真不知道能否適應下去?
我們同吃素的九位比丘,有兩位是寮國的,我是中國的,其他都是泰僧,大家相處很和樂。我們能得到這位優婆夷的發心,吃素是方便多了。可是在半個月後,我終因為無法適應和習慣,就退了出來,辜負了這位優婆夷的發心。
泰僧因為托缽,很少集體一齊吃飯,除非是施主禮請供養。因此,幾個僧人在一起吃飯,是可以低聲說話,慢慢吃,很輕鬆。
七月二十二日,是我受南傳比丘戒的一天。上午我從泰寺回到龍華佛教社。
九時,佛教社請人來為我理髮後,也把我的兩道眉毛剃掉,這是泰僧特有的規定和習慣。本來在經律中,只規定僧人須剃除鬚髮,沒有提到剃眉毛的。關於這問題,我曾請問過幾位泰僧,他們解釋說,這不是佛制,而是泰國僧團特有的規定,一定要遵守。據說因為有些僧人,到底還是凡夫,見到年輕女子時,怕會以眉目傳情,不合出家人學道,所以規定要剃除掉。 當日,龍華佛教社為我準備好一切,包括供養泰僧的物品,一齊放置在大悲堂,分別擺滿幾排桌子,供給很多賓客參觀,這是泰國的風俗,表示盛大隆重。
下午六時,龍華佛教社全體理監事及護法社友、各華僑佛教團體代表、華文報記者,都齊集到社裡,大家熱烈地歡送我進住泰寺,及慶賀我求受南傳比丘戒。
從龍華佛教社出發後,前後有大小汽車二十多輛,前面是泰國古樂開道,接著是佛像、香花、袈裟、供養品,每樣都放在一個托盤內,由四、五十位居士捧在手中。我站立在一輛敞篷車上,身著華僧袈裟,頂上有傘蓋遮著,手持一束鮮花香燭,是預備進入泰寺後在佛殿上拜佛用的。前面是佛像及袈裟,也有傘蓋遮著;後面的坐車是跟隨的信眾。沿著幾條街道遊行前進,非常熱鬧,吸引很多居民出來觀看。
八時半,三師和二十四證,都來到莊嚴的佛殿上,在中央結界。結界的意義,是表示三師和二十四證在規定的範圍內作僧羯磨,都是清淨和合僧,傳授比丘戒法等儀式。當戒師結界後,這時,我捧著袈裟在胸前,兩手合掌,恭敬虔誠地跪行至得戒師面前,放下袈裟在身左側,向得戒和尚獻花、頂禮,然後拿起袈裟用兩手臂托著,跪著合掌念誦巴利語〈乞戒文〉,正式登壇受戒了……
安居過去兩個月了,我心中常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體驗一下泰僧托缽的生活。雖然我是吃素,不必像泰僧一樣,每天要出去托缽,但他們托缽的甘苦和信徒供養的情形,我很想實際體驗一下。同時我覺得做了南傳比丘後,不實際經歷一下托缽的生活,也是一件遺憾的事。
一天的早晨,那是佛日,我決定出去托缽了,因為我對托缽的規矩還不熟習,所以我事先與同住隔房的沙彌說好,我出去托缽時,就跟在他的後面,看著他怎樣做,我就怎樣做。一般說,佛日托缽供養的信徒比較多,星期天次之,平常日子較少。
外出托缽的時候,是披著滿肩袈裟,赤足,飯缽大約可容五磅的食物,雙手平持在胸前,也有人用缽帶繫在右肩下,還有人加攜一個分層的食格,備放菜湯等。我們寺裡規定缽要雙手平持在胸前,最好不要攜食格,因為既不方便,也不甚雅觀。
清晨六點,大地上一切萬物都甦醒了,清風微拂,花木婆娑,鳥語婉轉,泥土也吐露著芬芳,這美麗的早晨,唯有托缽僧人能先領略。當伸手看到指紋時,就是出外托缽的時候。
我與沙彌出了寺門,先沿著王宮外走了一段路,然後穿過一條政府機關林立的馬路,到了有人做生意的街道,這時太陽已從東方升起,露著嬌嫩的臉孔向我們微笑。早晨的街道,只有偶爾從身邊馳過的汽車,和小販叫賣的聲音打破寧靜,很多人家還沒有開門,而供僧的人家要提早起來。
我們走著,看到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從家裡搬出一張圓凳放在店門前,接著又轉身進去,捧出一盤食物放在凳子上,沙彌輕輕告訴我,這就是供僧的施主了。他先上前去受供,教我站在後面三、四公尺處等候,我看到沙彌掀開缽蓋,施主先從小飯盆裡挖了兩匙飯放到他的缽裡,然後又從盤中拿了一枚鴨蛋,一根洗淨的香蕉,兩個用青葉包著的小菜包,放在他的缽裡,最後施主恭敬地向沙彌一合掌,表示已供養好了。出家人不必對施主說感謝,逕自離開;輪到我時,也同樣得到一份食物。至於施主那餘下的食物,留待供養後到的出家人。
做一生的南傳比丘,一缽萬家飯,這是不稀奇的,因為一次早晨托缽,往往就要跑好幾家受食,才夠一天吃飽肚子。
沙彌又帶我走過幾十家,到了一條巷子,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巷口,手裡捧著一個小飯盆,面前凳子上也放著一盤菜和水果。我們看到前面已有出家人受過供養,我們到時剛好剩下兩份,另有兩束小香燭。這時我想起得戒和尚為我們新僧講解律儀教育時,在托缽過程中,當有施主在供養時,自己的兩眼應該要看著自己的缽,不可以看供養人的面孔或身上。如有女子供養香花燭等,應在受食後把缽蓋蓋好,讓她們把香花燭放在缽蓋上面,然後再用手去拿,不能直接伸手去接過來,如果施主是男的,才可伸手去接。施主供養的香花燭,意思是請出家人回到寺後,代他們供養在佛前。
再跑過十多家,又有一位老太太供僧,前面站著五、六位比丘和沙彌等候著,我們走近,沙彌看了看告訴我,供養的份兒不多了,後到的人,知道不夠就不必停留,就繼續越過前面去。 又轉到一條小街,一對中年夫婦帶著三個小孩在門口供僧,男的盛飯,女的教小孩子們把橘子、香蕉、菜包放到我們的缽裡,我們還得彎下腰來接受。當我抬起頭來,看到他們門前有中文店號和貼有對聯。離開後,沙彌對我說,現在有很多住在這裡的中國人,也發心供養泰僧了,而且做的飯菜很好吃。
出了小街,走到大街十字路口,這時盡眼看去,每條街上都有披著黃衣袈裟托缽的僧人,這是在佛國都市中,早晨獨有的景色,所以有人稱泰國為「黃衣佛國」。
約七點光景,我們一面托缽一面走向歸途,太陽升高了,幸有微風,不覺得太熱。沙彌問我:「走得累不累?」我說:「走路倒還可以,只是赤足有點兒不習慣。」歸路上,我們又受到一位女學生的供養。
回到寺裡,我把托缽回來的食物,連缽一齊交給沙彌,我說,可以轉承供養他人,隨他怎樣處理。
隨後我洗好腳上樓,看看時鐘,我們出去托缽整整一小時二十分。略做休息後,仍進食我先準備好的素食早餐。
不一會,沙彌走上樓來,手裡拿著兩顆橘子和三根香蕉,說:「你托缽回來的水果是可以吃的。」我笑著說了聲謝謝。
後來,我單獨在佛日、星期天,或平常的日子,早晨又出去托缽過六、七次,而且在佛寺的四周,大小街道分幾次都輪流跑到。的確,不是佛日和星期天,供僧的信眾較少。
有時我也注意泰僧托缽回來的飯菜,多數是普通老百姓家平常吃的青菜、魚、肉、水果、飯、甜點、罐頭、糕餅、麵包等,炒菜都不帶湯,用青葉包好。只有施主請僧到家供養,或送到佛寺來,才有較豐富的蔬菜、魚肉等。
因為泰僧有時托缽不夠吃,或者不出去托缽時,所以多數比丘和沙彌,都備有一個小煤油爐和小鍋,不管自己煮或買了來吃,都非常方便,他們也習以為常,不過錢是要自己想辦法解決的。據他們告訴我,因為全國各地的出家人,很多湧來曼谷讀書,接受佛教高等教育,所以會形成僧多供養人少,至於住在鄉下的出家人,平常托缽,多數是夠吃的。
南傳出家人比較講求個人福報因緣,托缽回來的飯菜不管好壞,回寺後都是各人在自己的僧房裡用餐,除非是很好的朋友,幾個人才聚在一起進食。有錢又有信徒供養的比丘和沙彌,他們平常較少到外邊托缽,生活清苦的比丘和沙彌,很少有人關心和照顧,認為這都是各人自己的事。
泰僧既是托缽,又是各自進食,所以早、午兩餐時間很不一,但中午進食不能超過十二點半,否則就是犯了「非時食戒」。進餐時多數是席地而坐,寺裡一般都不設有廚房、齋堂、飯廳。
泰國鄉下有一種「行腳僧」,他們是以苦行朝禮佛教勝跡為主,遊方行腳,就像我國過去有些僧人朝山性質一樣,或是住在山林裡,用功修行禪觀。
這種出家人都是鄉下貧苦的比丘為多,也許身無分文,但他們要比有錢的人,能行更遠的路,參訪遊覽更多的地方。他們不要坐飛機、汽車、火車,只靠兩條腿,除了三衣之外,身繫一缽、一毯、一帳、一柄長傘。凡有佛寺、佛塔、佛跡,就是他們要去朝拜的地方。
發心就是他們的基本信念,雖然泰國不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不到半年就可以走完行腳路程,但這種苦行,卻要有無比的毅力。他們發心朝禮佛教勝跡,多數是約一、兩位道友同行,也有單人長途孤征的。
當他們出發時,有人身體強健的,只著三衣,或多帶一套替換的,不帶毯子,也不帶飯缽,隨處可以去借用。但泰國蚊蟲多,不論到什麼地方,不能不帶薄紗的蚊帳,以及長柄的油紙傘。他們帶傘倒不是為了遮太陽,作用卻非常重要,他們把多帶的一套三衣和蚊帳,用一根繩子綁在傘上,行走時擔在肩上比較省力。途中逢到下雨時,就打開傘遮身及遮物,如果白天天氣太熱,晚上才行走,趕不到佛寺過夜,他們就在樹下張開傘,把傘頭插在泥土裡,蚊帳罩在傘上而垂下,人在裡面或坐或臥,就可以度過一夜。
泰國僧多寺多,沒有掛單,普通出家人走到什麼地方,最好能認識師長或朋友。實在沒有辦法就去找各府的僧長,請求臨時住幾天,飲食自己托缽解決。但是做一位頭陀行腳僧,他們到什麼佛寺,只要告知寺主一聲,不需麻煩任何住眾,在佛殿裡,廊簷下,或其他任何地方,張開蚊帳就可以睡覺,或在露天或林下,也可以酣睡。
南國的天氣,長年如夏,每天要沖涼洗澡好幾次,鄉村人家的風俗,男女都臨河天然而浴。他們不用毛巾,洗臉洗澡,都用手捧水往身上澆,或用瓢舀水從頭淋到腳下,把身體上的熱氣和汗水沖去便可。
而且沖涼很快,兩、三分鐘就好了。他們沖涼時只用兩條浴布,一條是圍在身上下水,一條在沖涼後套在外面,換下裡面濕的,所以他們不用更衣室,只有城鎮的人家才設有浴室。行腳僧走到哪裡,都可以臨河而浴,但是禁止與在家人混在一起,也不能在水中游泳或嬉戲。
行腳僧走到什麼地方,就詢問那裡有什麼佛寺、佛塔、佛像、勝跡,接著就去虔誠地朝拜。他們當然不是去考古,也不是去求知識或寫遊記,僅為親眼瞻仰,誠心禮拜,心靈就感到無比地滿足,然後再繼續前往其他的地方。
他們沒有錢,只有一顆恭敬虔誠朝聖的心,以苦行來完成心願,他們更不會風雅地自稱旅行家。
一九六○年八月,我啟程到泰國修學南傳佛法,在泰國住了九年多,除了最初一年住在華人的龍華佛教社,然後就進入泰京大舍利寺(Wat Mahādhātu)受南傳比丘戒,與泰僧生活在一起,打成一片,成為他們僧團中的一分子,共同學習及參加僧伽羯磨。
要了解泰國佛教的實況,最好能投身其境,但也只能得知一部分,難獲全貌。的確,泰國僧團或南傳佛教,你如不與他們共同生活在一起,甚至不是同一個宗派,幾乎是無法了解的。如果只站在外邊眺望,僅能看到金碧輝煌的佛塔和佛寺,全國到處可見到的黃衣僧人,佛教很興盛,但不一定能了解他們實質的內容。
這倒不是說南傳上座部佛教很神祕,實際上他們是比較樸實的,能依法依律攝僧,尤其在傳統上有一個堅強健全的僧伽行政組織,而且推行得很有效率,並得到政府有力的支持。我自知觀察力不夠銳利,對南傳佛教了解不深,但畢竟我在他們僧團中住了八年多,將我所見所聞等,忠實地寫出來。
現在,我們國內有些佛教徒,對南傳佛教可說還是了解不多,明顯地仍存有兩個極端現象:一是有些人、或相當一部分人,依據我們過去的陳見,習慣上還是輕視南傳佛教,批評他們為小乘自了漢,不值得去學習和重視,也不想去了解他們,卻自認唯有我們的大乘佛法最高最上最微妙。一是有些人把南傳佛教認為是唯一的真實佛法,僧人有修行,同佛住世時一樣。其實北傳佛教和南傳佛教都是凡夫僧人多,哪有說都是完美的?
在盛行南傳佛教的國家和地區,比丘們嚴格遵守佛陀所制定的戒律,過著簡單樸素的生活方式,身披黃色三衣,沿門托缽,過午不食,研讀經論,講經弘法,修習禪定,佛教繼續發展興盛,信徒眾多,幾乎全民信仰,具有很強靭的生命力,形成了南傳佛教文化圈。而歷史上許多其他佛教部派,都已逐漸衰微或已消滅,或僅留存一部分經典論著,不是保存很完整的僧團。南傳上座部佛教雖然如此,現在也有不少學者研究認為,南傳佛教不能包括所有的佛法,它也只是一個部派,為佛法的一部分,有它的局限性。
當然,漢傳佛教亦有特勝之處,漢譯佛典中保存了許多古代印度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大乘佛教、密教的義理和思想,可謂兼容並蓄,包羅各方面,資料豐富,不限於某一宗派之言,這是南傳佛教所缺乏而不及的。
現在我將全部舊稿整理好,經過多次大略修改和潤色,基本上仍保持原有的面貌。今日再閱讀,雖然是記述當時身邊一些瑣碎之事,卻是泰僧日常生活實際情況的一部分。
因我不善於文辭,當時寫的這些舊作,覺得態度有些不夠嚴肅,時隔多年,現在隨順因緣再編集成書出版,至於有無可讀性,就讓讀者去評議吧!
二○一三年十月二十日於休士頓玉佛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