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裡了？好久沒看到你。」一位阿嬤問臺北市聖若瑟失智老人養護中心機構主任王寶英。

「我生病了，在家休息幾天。」王寶英本想簡單帶過，沒想到阿嬤激動追問：「你現在好了嗎？要不要緊？」王寶英心裡一驚：阿嬤失智多年，已不太說話，看起來有些淡漠，沒想到竟主動開口。

更讓她感動的是，阿嬤其實也確診新冠肺炎，鼻音很重，卻仍然關心別人。「人心與人心的相遇，單純、直接而溫暖，不會因為失智而改變。」長照機構一度是新冠肺炎的「重災區」，長輩、工作人員接二連三確診，在人仰馬翻中，長輩幾句簡單問候，就讓王寶英得到強大的支持力量。

王寶英跟聖若瑟中心有著奇妙的緣分。中心的原址是聖若瑟醫院，由比利時的修女會設立，也是修女替母親接生，用溫暖的手迎接王寶英來到世上。「修女願意到異鄉奉獻，我才能順利來到世上，能回到出生地服務，是件圓滿、美好的事。」她聲音輕柔地分享。

二十多年前，當社會還不了解失智症（「認知症」或「認知障礙症」），而稱之為「癡呆」及「老番顛」時，王寶英就進入了失智照護的領域。「他們的外貌看不出異樣，但行為、言語卻讓人很難理解。他們到底怎麼了？為什麼變成這樣？」她猶記剛開始接觸失智者時的衝擊。

她曾到比利時學習失智照護，看到他們對人、對生命全面的尊重與關懷，「不只對失智個案，也包括對家屬和照顧長輩的工作人員。失智者雖然生病了，但照顧者仍然用對待『人』的方式對待他們，而不是『病人』，主觀認定他們什麼都不會、不懂。」

海外學習之旅讓她深深了解失智症照護非常專業，「如果不了解這個疾病，就會被他們的『問題』行為嚇到；如果了解，就知道他們的大腦已經退化，這些行為其實是正常的。就像層層剝洋蔥，當我們願意去了解，就會看到他們仍有一顆單純而柔軟的心。」

比如個案尹伯伯，因為曾經歷國共內戰，生病後常擔心身邊有共產黨潛伏。他住院時，曾對王寶英耳提面命，希望她承諾絕不會把他交給共產黨。王寶英理解尹伯伯的生命經驗，不反駁他、不認為共產黨是妄想，而是拉著他的手為他禱告，告訴他「這裡很安全，絕對沒有共產黨」，讓他放心。

之後王寶英出國旅行，心裡卻一直覺得不踏實，下飛機後看到的第一則訊息，就是尹伯伯的家人告知他已去世。「這件事對我有很深的意義。雖然尹伯伯有認知功能障礙，但是我對他的承諾沒有改變。」她也慶幸自己在這一行已超過二十五年，但心仍柔軟，跟長輩相處的點滴依然讓她感動，不會因為司空見慣就無感。

聖若瑟中心的第一位個案是位英文老師，罹患輕度失智。王老師第一天來到中心，工作人員安排她教了一堂英文課，沒想到她非常不滿意，拍桌走人，王寶英追出去，趕在計程車關門前擠上車，心裡深感挫折，怎麼長輩連一天都待不住？當她的思緒還停留在剛剛的突發狀況，沒想到王老師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誤認王寶英是鄰居的女兒，跟她聊起天來，王寶英也依著王老師的「劇本」演出。

當下王寶英突然明白了，原來「近期記憶障礙」是這麼回事！幾分鐘前發生的事，只要情境轉變，失智者就統統忘了，「這表示一切可以隨時重新開始。」她像是找到一把萬能鑰匙，順利進入了長輩的狀態。

「一般人的執念很深，會卡在某些情緒、情境出不來，可是對失智長輩來說，很快就過去了，人生可以隨時重來，這值得我們學習。」這種終於「讀懂」長輩的喜悅，為她注入正能量，「大家認為記憶力不好是障礙，但如果懂得借力使力，照護上就會輕鬆許多。即使一開始不熟悉照護技巧，但是永遠有機會重來。」

王寶英是基督徒，「信仰給我使命，讓我為年長者服務，跟他們相處，有說不出的親切和感動。遇到挫折時也可以依靠信仰，心裡得到平安、智慧。」

她也親見信仰對失智者的安定力量。有些躁動的長輩，聽到詩歌或佛經就安靜下來了，跟著哼唱或誦念，「懂不懂意思並不重要，而是熟悉的宗教氛圍讓他們平靜。」

當工作人員帶長輩出去散步，經過寺廟時，他們會合十行禮，口中念念有詞，「心心念念的仍是家人，希望家人平安健康。失智症剝奪了他們的認知功能，但寶貴的內在靈性沒有因為生病而失去。」她深受感動。

每天與失智長者為伴，她卻不擔心失智，「健康的生活型態，是預防失智最好的方法。」她強調。

她每天走一萬步、練習超慢跑、做肌力訓練，也注意飲食、樂於學習新事物，刺激大腦，至於將來大腦會不會生病，「我跟長輩學到的功課，就是不要想太多。緊緊抓住每個當下，享受當下的美好，但也不執著，因為隨時可能改變。」

與其擔憂未來，不如把握現在。

【採訪後記】面對無常的智慧

當醫藥記者快二十年，參加過無數場癌症或各種慢性病的新藥記者會，唯獨失智症沒有新藥問世。它鯨吞蠶食一個人的回憶與智慧，可以減緩它的藥物卻仍有限。

聖嚴法師曾說：「生病的時候，把病交給醫師，把命交給佛菩薩，如此一來，自己就是沒有事的健康人。」法師對因緣法有深刻的理解，坦然接受生滅無常，所以面對疾病能如此從容。

有位醫師幽默地說：「搞不好我們還沒得失智症，就先因心臟病而走了！」面對未來，不能完全沒有準備，但真的也不要想太多！

（更多內容請見《人生》47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