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佛教村.京都】

真.行.草

中國書法「真、行、草書」的傳統傳入日本後,
從「對等關係」演變為「先後次序」的縱向關係,
模仿、變化到創造的進程,
這樣的觀念滲透了日本藝術文化的各個層面,
形成審美標準,也成為學習技藝的順序。

■ 釋有暋(日本京都大學博士生)

在一片漆黑的廣場中,隱約可見人頭攢動,全場卻鴉雀無聲。舞台上打著光彩耀目的燈光,兩層樓高的電子螢幕閃爍著,如夜空裡的星光。這時,一名身著袈裟的年輕法師站上舞台,端莊地合起雙掌,悠悠地揚聲唱道:「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緊接著,電子樂器聲輕輕響起,配合著法師平穩的誦經節奏,開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電子音樂演唱會。

台下幾千名觀眾,沒有人隨著歌聲舞動雙手,也沒有人興奮地呼喊;大家全神貫注,靜靜地聆聽,沉浸於悅耳動聽的誦經音樂裡。這場景,很難讓人相信是在一場電子音樂演唱會的現場;而演唱者,正是日本有名的僧侶音樂創作人。

現任日本臨濟宗妙心寺派海禪寺副住持的「藥師寺寬邦」,從小熱愛音樂,少年時代就開始組織樂團並發行專輯。他以一首極具民謠風的電子混音版〈般若心經〉於網路上迅速竄紅,還舉辦了亞洲巡迴演唱會。

有佛友在網路上看了演唱會片段後問我:「出家人開電子吉他演唱會,好像不是很妥當,不知法師有什麼看法?」

在討論這問題之前,我想談談一個特殊的日本文化。首先,我們得從中國書法的發展史說起。

中國書法:對等關係不分高下

從甲骨文發明以來,中國書法的書體經歷了由篆書到隸書、草書、楷書、行書的發展階段。篆書(小篆)的字體講求對稱之美,字形呈長方形,外觀圓滑均勻。後來,為了書寫上的快捷,小篆圓滑的筆畫漸漸被寫成平正,產生了隸書,且成為書法的主流。

相傳到了後漢時期,書法家擺脫了隸書章法上字字獨立的特性,開始把上下字之間的筆勢牽連相通,因而產生了草書。同時,另有書法家把隸書改得更為端正,形成了楷書,亦稱為「真書」。行書,則介於草書與楷書之間,書體比工整的楷書自由,同時比率性的草書收斂。到此時,中國書法的雛形可以說已經發展成熟,接下來則進入各朝各代書法名家百花齊放的時代。

如上所述,中國書法字體的傳統,大可以「真、行、草」三類來概括之。必須注意的是,「真、行、草」三類書法各有特色及功能,彼此是對等的關係,並無先後高下之別。

有趣的是,當書法傳統傳入日本以後,這種對等關係演變成一種有先後次序的縱向關係,即:「真」是忠實於基礎字形的書體,是學習書法的入門基礎;「行」是慢慢偏離基礎而開始形成的獨特形式;「草」則是完全獨創一格的個人風格。這種觀念滲透了日本藝術及美術文化的各個層面,不但形成審美標準,且成為學習技藝的順序。首先,徹底模仿古人的入門學習方式,稱為「真」;接著,在古人建立的基礎上加入變化,稱為「行」;最後,打破原有格局,創造自身特殊風格,稱為「草」。

日本茶道:運用於行禮的規範

在日本茶道裡,「真、行、草」的概念不但貫徹於整個學習過程,更是欣賞茶道藝術不可或缺的審美知識。從茶道具的分類到一場茶會的嚴謹度,從茶室的布置到賓主互動之間的行禮方式,無一不根據不同身分與場合而以「真、行、草」來分別。譬如,在進行「真」的跪坐行禮時,賓主雙方會將雙手指尖相對,背脊打直,上身前傾45度,手掌完全貼在榻榻米上;「行」的行禮,則上身前傾約30度,雙手由指尖至第二指節處貼與榻榻米上;至於「草」的行禮,上身僅前傾約15度,雙手指尖輕點榻榻米上即可。

基本上,「草」的行禮通常用於賓主閒聊之時;「行」的行禮用於賓客在品嘗抹茶之前互相致意之時;「真」的行禮則是在茶會開始或結束之時。可見,三種行禮各有特殊意義,無有優劣。在極度重視禮儀的日本茶道裡,懂得何時該行何禮,成為打造「和敬清寂」氛圍的基石。

日本花道:插花方式的變化

現代的日本花道,大致可分為「立花」、「生花」、「盛花」及「自由花」等類別,雖然花型的呈現方式大相徑庭,但基本上仍然可以「真、行、草」來涵蓋之。「真」,是指以垂直線條為主的插花基本造型;「行」,是以橫向為主軸,是把「真」的造型拆解以後,以橫向的方式重新構築的造型;「草」,則不講求任何造型,只要求和諧統一、返璞歸真的意境呈現。

在我學習日本花道的過程裡,首先接觸的是「真」的插花方式。每次上課前,老師都會給我們講解插花的理論及基礎,讓我們按照圖樣,順序漸進地把各種規矩牢牢打入阿賴耶識裡。接著,老師才讓我們學習規矩比較鬆的「行」的插花方式。有一天,老師突然要求我們忘記過去的所學,以最自由的方式來插花。這時,看著眼前雜亂的花材,雖然不特意去思考,但心裡許多靈光乍現的時刻,引導著我的「隨心所欲」。

學習的過程,就像流水經年累月在廣闊土地上刻出一條河床一樣,使得後來的水流即使波濤洶湧,亦能依循著現有的鑿痕,延伸出新的支流。同樣地,三種花型的學習雖有先後之別,到最後卻也因時因地而各有所用,且互相交融,沒有高低之分。重點是,知道何時該用哪種花型,方能善用其便,領悟萬變不離其宗之道理。

音樂舞蹈:讓觀者生起恭敬心

現在,讓我們回到出家人應不應該參與音樂或舞蹈表演的問題。其實,我非常讚成以這種方式來接引大眾學佛。舉例來說,美國萬佛聖城的恆實法師,由於出家以前是民謠吉他歌手,當他受邀到世界各地弘法時,常披著袈裟,非常莊重地以一把吉他彈唱自創之佛曲,讓來自不同宗教背景之大眾,在悠揚悅耳的歌聲中感受到佛陀濟世為懷之意。同樣的情境,亦在「藥師寺寬邦」的電子音樂演唱會裡得到充分體驗。

可是,前一陣子在社群媒體上,流傳著一部引發爭議的影片。一群身著袈裟的法師,在莊嚴的佛殿前跳著有如芭蕾舞般的韻律舞蹈。這些法師們顯然受過訓練,腳步輕盈,姿勢活潑,還時不時揚起身上的袈裟,讓人聯想到舞蹈彩帶的表演。有人看了影片以後認為:「現代法師迎向潮流,勇於作出創新之舉,值得讚歎。」另一方面,鞭撻之聲亦有之:「穿著袈裟跳舞,看起來很滑稽。」

我們該如何看待這種現象?也許,可作如此思考:「法師們披著袈裟,在大殿裡跳著類似芭蕾舞的表演,可否讓人感受到法師以莊重、莊嚴的方式在弘揚佛法?」就我的理解,以佛教而言,佛像、經典、袈裟,是佛、法、僧之代表,是最「真」之物。反之,音樂、舞蹈則屬於「行」或「草」之範疇,未必適合所有宗教場合。若要結合,則必須以尊敬信仰為前提,以維護形象為原則。換言之,法師若要參與舞蹈表演,則應該換上適合的服裝,在舞台上莊重地演出。

恆實法師與「藥師寺寬邦」以莊嚴的行儀、精湛的技藝,恭恭敬敬地唱誦佛曲,所展現的即是「真、行、草」的完美結合。他們的演出,不但可以讓人們生起對佛教的敬仰之意,更能攝心。反之,影片裡跳類似芭蕾舞的法師,有如把袈裟當彩帶,似乎貶低了袈裟作為僧人「真」的形象,必定招來非議。

或許,我們可以透過「真、行、草」作為各種行為的衡量方式。尤其對於宗教師而言,必須清楚分辨宗教裡「真、行、草」所代表之意涵,方能不失卻對信仰的尊敬。唯有這樣,大眾看了才不會覺得哪裡怪怪的,甚至心裡產生排斥,導致法師的努力與弘法利生之初心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