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佛教觀察】

寂寞良藥

這幾年孤單、寂寞的討論熱度居高不下,
連英國也任命寂寞部長,
近來因新冠病毒的推波助瀾,許多人快被寂寞擊垮,
寂寞已經是人類前所未見的超級病毒,
佛教能提供什麼良藥?

■ 吳俊宏(專業譯者)

3月13日,網路媒體刊載一則新聞〈全球流行的不只COVID-19,還有孤單〉,無獨有偶國外媒體也以〈新冠病毒也會引起孤單流行病〉(Coronavirus will also cause a loneliness epidemic)為題報導,揭露疫情如何加劇人們的孤單、寂寞感,儼然成了另類的流行病,讓人不可輕忽此議題。

其實,過去幾年來,西方媒體常可見到有關「寂寞」的報導,指出寂寞可能提高罹患焦慮、憂鬱、失智、心臟病等的機率,對整體社會運作帶來衝擊。2019年11月9日,《紐約時報》的專欄(註1),文中以「龐大而無聲的殺手」來形容寂寞,「對寂寞宣戰」的斗大標題令人怵目驚心。世界經濟論壇(WEF)網站(註2)甚至以「全球流行病」來形容此一問題對全球青少年構成的威脅,彷彿是人類前所未見的超級病毒,務須嚴陣以待。


全球首設寂寞部長

面對這個無形卻嚴肅的公共衛生議題,部分國家紛紛著手因應,其中以英國態度最為積極。2017年一份調查顯示,超過九百萬英國人總是或經常感到寂寞;2018年1月,前首相特蕾莎.梅伊(Theresa May)任命全世界首位「寂寞部長」,期望藉由政府參與,解決「現代生活中令人鼻酸的事實」(註3)。同年10月,時任部長特蕾西.克勞奇 (Tracey Crouch)提出一份策略計畫書,以研究寂寞成因、發展評量標準,將寂寞納入政策規畫考量,從促進對談、消弭誤解,並提昇對寂寞的認知等三個面向,作為施政重點(註4)。

英國政府的創舉引發國際關注,各國陸續發表相關研究。以澳洲為例,2018年11月,澳洲心理學會發表《澳洲寂寞報告》(Australian Loneliness Report)(註5),嘗試理解寂寞的普遍程度與其對身心的影響,是迄今針對澳洲境內成年人所進行過最廣泛的研究。

此報告使用的UCLA寂寞量表第三版,是目前學界常用來測量寂寞感的工具。這份量表源於1970年代,前後歷經兩次修訂,不區分不同面向的寂寞感,也不探討寂寞感背後的原因,僅單向呈現寂寞感的強弱。量表分數介於20至80之間,分數愈高,代表寂寞感愈高;達52分以上,即被視為有導致身心健康問題的可能。

根據此報告的結果顯示,兩性之間的寂寞程度無顯著差異;與單身、分居或離婚的人相較,有婚姻關係的人較不易感到寂寞;65歲以下各年齡層之間的寂寞程度無顯著差異。若直接詢問受訪者感到多麼寂寞,50.5%的人回覆上週超過一天感到寂寞,27.6%超過三天感到寂寞,約有兩成的人鮮少或從不覺得與人親近、有人能夠說話、或有人能夠提供協助。

值得注意的是,65歲以上的長者量表分數僅略高於40,是寂寞程度最低的年齡層,相較於其他年齡層,不但身心健康狀況較佳、憂鬱徵候較少;社交也較頻繁,社交互動焦慮程度較低,和一般對年長者可能有的既定印象大不相同。


寂寞成為普遍經驗

另一項澳洲維多利亞省衛生局針對少年(12~17歲)與年輕成人(18~25歲)的研究則顯示,整體而言,上週有三天以上感到寂寞者占25.7%;15.8%的少年與37.1%的年輕成人的UCLA寂寞量表得分在52以上;寂寞、憂鬱、社交焦慮等面向上,年輕成人都比少年來得嚴重(註6)。

英、美、日、紐等富裕國家相關的研究結果,大致和以上兩份報告相去不遠,年輕人感到寂寞的比例均明顯高於年長者。從統計數字來看,寂寞似乎是現代生活相當顯著的困擾,然而,數字背後還有更多細節有待發掘。

2019年12月,牛津大學的一項分析(註7)指出,富裕國家的年輕人確實比年長者更容易感到寂寞。排除健康不佳或喪偶等因素後,年過50歲,隨著年齡增長,寂寞感往往隨之遞減,顯示寂寞感並非一成不變,會隨年齡而有變化。分析也引用美國一份針對1976~2006年高中畢業生的調查指出,不同世代的人在高中畢業時,寂寞感並未出現顯著差異。另一份對不同世代在相同年齡時的寂寞感所做的研究,也顯示不同世代的寂寞程度沒有顯著的差別。

如此看來,寂寞並非忽然出現的現象,反而很接近人類普遍的經驗,流行病的比擬或許不完全貼切。不過,獨居、常因工作四處搬家、虛擬網路的人際關係等現代社會常見現象,大幅減少了真實交流的機會,這也是不爭的事實。有鑑於此,許多國家政府已投入心力,推動如共食、共住等政策,提供傳統社會中原有的互動情境,促進實際的情感交流,縮短人與人之間的「心距離」。


解除寂寞的佛教良藥

各國佛教團體也觀察到這個現象,陸續舉辦禪修工作坊、禪期,結合教義與實修,教導社會大眾善用禪修方法,穿透以虛妄自我為中心所發展出來的種種詮釋,深入觀察寂寞的真相。

缺乏社交互動容易帶來寂寞?2012年12月,一行禪師在一段針對寂寞的開示(註8)中,開宗明義提到,現代人渴望和他人產生連結,儘管有許多看似方便的科技可供應用,向外追尋始終難以填補心中的空洞,身處人群卻咫尺千里,寂寞依舊,在一起寂寞(lonely together)成了許多社會的真實寫照。禪師接著引用《雜阿含經》中,佛陀「自洲以自依」的教導,鼓勵禪眾回「家」--認清、接受、照顧寂寞,回到自身,重建與自己的連結,回到本來的「家」。若能回到本來的「家」,自然能和他人產生連結,距離也將不再構成阻礙,千里咫尺。

2016年3月,圖丹.卻准法師在美國華盛頓州舍衛精舍一場以「自我中心壞處多」為題的開示(註9)中,以詼諧口吻生動地描述自我的運作:「自我中心使我們的心變得狹隘,只關注自己,自行其是,抗拒一切的不如意,不去考慮自我以外的整體。等到恍然大悟,自己竟如此自私,自我中心又立刻冒出頭怪我們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彷彿不論如何,自我都有辦法攪得我們灰頭土臉。」

圖丹.卻准法師接著也提到自我與寂寞、健康之間的關連:「寂寞、疏離、隔絕,這些感覺通常是因為關注『自我』造成的……自我中心也會影響健康……坐在這裡聽開示,我們所有的念頭可能都還是離不開我、我、我,接下來『我』會遇到什麼事?其他人會怎麼看『我』?『我』的生活會怎麼樣?事情會不會如『我』所願?不會如願地,事情從來都不如『我』所願,噢,『我』好可憐,生命為什麼對『我』這麼殘酷?『我』好難過,這真是不公平……整天繞著這些念頭打轉讓我們身心俱疲,這是我們都看得見的。心之所以會有那麼大的壓力,往往都是從自我中心出發,憂心某些和『我』有關的事,導致壓力大、不開心,最終影響健康,這我們都知道,不是嗎?

此外,佛教出版社也相繼推出相關書籍,嘗試讓更多無法走入禪修中心實修的人,藉由文字媒介,獲得安心之道。例如,2017年,在《從同理到慈悲:大寶法王給網路世代的十二堂課》(Interconnected:Embracing Life in Our Global Society)(註10)中,十七世大寶法王噶瑪巴嘗試從文化的角度說明造成寂寞的可能原因與解決之道:「我觀察到,西藏文化與西方文化其中一個不同面向在於,要那些在西方文化中長大的人承認自己需要協助,會令他們比較不舒服……傾向認為自己是自主、獨立的人,比較容易感到寂寞。學著以相互依存的方式生活,可以幫助你克服寂寞的感受。當你在情感的層面上覺知到自己和他人是相互連結的,便能明白你從來都不孤單。」

文化影響所及,既使是相關領域的學者也不例外。2020年3月底一段針對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COVID-19)的訪談(註11)中,楊百翰大學心理與神經科學家霍.朗斯德博士(Dr. Julianne Holt-Lunstad)提到,美國人嚮往獨立(independence),深怕向他人尋求協助會被視為依賴(dependence)而破壞彼此關係。社會支持是她在學術研究上的專精領域,然而,當她本人需要社會支持時,仍免不了受到這種獨立精神影響。


禪修戳破寂寞幻象

2011年,朗斯德博士的先生罹癌住院治療的四個月期間,她除了需要前往醫院照顧,還得兼顧繁重的教學工作,以及養育兩個年幼女兒。熟稔的親友鄰居紛紛主動表達協助的意願,她卻一一婉拒,堅持獨自扛起所有重擔。事過境遷,她才體認到彼此扶助和依賴大不相同,而是相互依存(interdependence)的實際展現,也唯有如此,個人及社會遭逢變故時才不至於分崩離析。

「我們為何覺得無聊、孤單、懶散?」圖敦.耶喜喇嘛從修行的角度,直指核心,戳破寂寞幻象。「因為我們沒有意願向他人徹底敞開我們的心。如果你有堅定的意願向他人敞開心,就能消除懶散、自私和寂寞。其實,之所以覺得寂寞是因為你什麼也沒做。如果你夠忙,就不會有時間覺得孤單。寂寞只能滲透遲滯的心,如果內心暗鈍、四體不勤,你就會覺得寂寞。基本上,這是由於只在乎自己的自私態度造成的,那就是寂寞、懶散和封閉的心的根源。(註12)」

寂寞看不似病,病來要人命,所幸人人懷中揣著靈丹妙藥——禪修,無需掛號求診,亦無保存期限,服之既久,可收舒暢身心之效,兼有消融人我之功,豈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