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劉克襄(作家)
走路從來不只是走路。走路帶出哲思,孕育信念,自古即有之。
遇見
走路需要路線,但沿著既有的,難免被制約,內化為循規蹈矩的日常。何況,如今的公路設計,不再以行人優先為主要考量。因而在臺灣的郊野,能夠創造一條不屬於公眾熟悉,只屬於自己的旅遊路線,這是相當幸福之事。
如是實踐,我愈發享受隨性的快樂。健行的緩慢和不確定,悄悄帶出過去難以想像的視野。我所關懷和熱愛的自然風土,早已超越過往的認知。縱使以往鍾情於生態旅遊,深度和廣度都不若現今的寬遠。
我不僅捨棄了指南圖鑑的引導,連自然步道、公園山徑都不是首要的選擇。我所摸索的,往往屬於非觀光的偏僻小徑。
不可思議的綺麗
任何一條狹小、彎曲的道路,尤其是產業為主的農路、村徑開始變得珍貴。比任何時候遇見,都珍貴許多。這些車輛稀少的公路,往往比其它交通便捷的環境充滿魅力,引領我走向更為荒疏、陌生的鄉下。
因為路線改變了,再加上走路,帶來緩慢的速度,新的細膩風景自然應運而生。車子到不了的平常鄉野,遠比我們想像和遇見的多出甚多。每條農路都可能遇見驚奇。
乍看稀鬆的普通景觀,當我知道如何走進去,而且願以徒步前往,常會遇見不可思議的綺麗。但坐在汽車裡,這個機會大大降低。如果依靠指南,我們也一樣,幾無機緣和它們邂逅。
過往,有些地景我們熟識了,諸如墾丁、太魯閣,那漂亮是一種共識,一種大家都會遇見的顯性之地。但在鄉下隨興走路,遇見的是各種隱性的美麗。你清楚這種慢遊充滿不可預期,彎進別人難以想像的產業道路。不只是發現,還懂得體會。
尋常鄉野比諸名勝大景,更值得為生活加分。很多人是一輩子看不到這些的,因為車子的盡頭,往往是大家共同視界的邊界,多數地方已約定俗成。
主動去發現的美景
不依賴旅遊資訊是多麼欣慰的事,甚至是值得驕傲。當我們循著指南按圖索驥,勢必帶來或大或小的壓力。當目標成為眾人矚目之處,更彷彿對這處土地施以各種形式的拓墾。愈認真頻繁地前往,傷害愈大。
捨棄旅遊地圖,你不只選擇了避開人群。因為不去,還降低了傷害環境的行為。
選擇走路,前往那不可預知的新境界,我們或也常失望,目的所在是如此尋常,但那過程便有無可取代的美麗。我們發現自己充滿更強大、合理的是非取捨,實踐了最輕微的心安地探觸。
我們會遇到各種美景,那是自己主動去發現的,不是別人定義,而是自己去創造,就在路的兩邊。自己創造地景美學,也學習重新定義。
對土地的尊重
透過走路的律動,你的思考跟著飛揚。走路開始像一隻蝴蝶翩翩飛舞,不斷地沾黏一朵朵的花朵,快樂不斷飄動。你清楚掌握自己的身體,調整出一個愉快的節奏,慢慢地跟身體有了更好的對話。你不是用雙腳走路,而是以整個人的力量,全力去體驗。
一個人如此,二三十個人則像集體的舞蹈表演。
一群人排成長長隊伍,走進一處偏僻的地方,不是一輛遊覽車的到來,那種友善減少了對土地的壓迫。受訪的土地和人物都不會倍感壓力,反而樂於分享他的生活和價值。一輛遊覽車的到來,農園主人不知情下,少有人會對它展開歡迎。但你若是一群人走路,經過漫長跋涉,這是一種對土地的尊重,在地人往往樂於展開雙臂。
縱使是漫長的行走,疲憊都會形成美好的韻律。那是詩的花火,一部小說的延續。你彷彿開竅了,擁有跟整塊土地一樣的脈動。你和它緊密相連,那是一種完全未被束縛的快樂。自己真正屬於自己,屬於這塊土地。
創造
我總是夢想著,下了車站,前方馬上有一條彎曲的小路,引領我走向青綠的郊野。
但車站往往是開發最密集的地方,那機會少之又少。泥土路,更是不敢奢想。唯有一些無人駐足的小站,存留著殘徑。
雙白線的鄉道和無白線的農路已是最滿意的狀況。而現下這樣的路還有不少,只是拓寬和改建的頻率甚高,有時不到兩三年,眼前又是新穎白亮的公路,在腳前刺眼的伸展,只適合汽機車通過。
縣道,是最困擾的一種。看到這種中間常出現虛黃線或雙黃線的公路,心頭馬上湧起一股焦慮不安。但這樣寬廣,車流量快速的地方,往往是柑仔店經常設立之地,甚而是便利商店。在偏遠的鄉野看到這些庶民生活必須之店面,常教人驚喜萬分,也樂於進去光顧。因而小小一段寬敞的、縣道等級的公路,是可以勉強忍受的。但若長時走在縣道,彷彿進入作業中的工廠,常失去樂趣。
至於縣道以上,省道、快速公路等筆直又寬廣的公路,那是巨大的威脅。無法用走路去丈量了,只能視為盡量不經過的惡劣極地。
獲得更多走路的空間
因而每回旅行,設計一條完美的旅行路線前,必須謹慎觀看地圖。撥開縣道以上的糾葛,找到那些清楚而乾淨的農路和鄉道,方能研判可能通過的地方。
當代的走路,從來不是隨興的。各種形式的法令限制、交通建設和城鎮開發等等,綁住了走路的自由。我們只是從中,尋找一喘息的空間。古典的徒步已回不去,看似廣闊的原野,能夠前往的地方是有限制的。你在這樣的拘限中,創造最大的自由度,比別人獲得更多走路的空間。
有時,還必須充滿豐富的想像。從那些無路的曠野中大膽研判,何方有徒步的機會。可能google來不及更新,但現場還是有一條路清楚的存在,只是衛星搜尋不著。反之,google上出現的路,現場消失的更多。
我們所做的努力,往往是把一段段農路和鄉道連結。若能百分之八九十成功,不管雙站的連結,又或者有一端需要搭乘公車其實都算成功,值得為自己喝采,高興好幾日。
淺山和丘陵亦然,當兩條長長的彎曲山路在地圖裡,找到可以微妙連結的位置,那是最美妙的時刻。
至於環島那種徒步方式,我是遠遠避開的。跟客運、大卡車等快速行駛的車輛並肩,或者交會而過,我覺得是個己生活裡,最大的挫敗和羞辱。走在過於寬闊的路,彷彿在沙漠跋涉,只看到自己的腳和影子。那些大山大海遠在天邊,因為分神於車輛的不斷去來,不易完整地親近。
迷路走出新的可能
對我來講,走路的隨興,絕不是必然。有時透過事先周延的觀看,甚而是規畫,以及各種找路的學習,才能獲得更多啟發。
走路的美學教我們欣賞地景,感覺內在身體的變化,但也教我們在愈來愈稀少轉彎的路上,找到隱密的蜿蜒小徑,邂逅新風景。有了事先的準備,當迷路狀況發生時,有時更讓我們走出新的可能。不泥於一種方法,創造新路,那是我的日常功課。
以農路和鄉道為標準,打開網路地圖,沿著車站或公車尋找適合的走路路線,縱算還未出發,光是在地圖上演練就是快樂的享受。我常花許多時間瀏覽,被一些曲折的公路吸引,卻也被不清楚的路線迷惑。
平地有時都不一定有充分的資訊,何況是淺山,可以獲得的愈加缺乏。有時,還得藉助一些登山小徑的結合,才可以走得更遠,抵達想要前往的目的。
隨著愈來愈熟練的道路,以及等高線的判讀,徒步的路線更加擴大,義理了解的也愈多,甚而推翻了過去的旅行視野。走路加上地圖規畫,還有偶爾迷路的經驗,過往不曾發現的美麗新世界,總是在轉彎的角落等我。
(更多內容請見《人生》47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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