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顥嚴(恆誠有機農場主人)
書架上除了農學相關書籍,還有與佛法相關書籍,這兩類書籍乍看似乎沒有關聯,隨著自己在有機耕作的觀察、體會益深,逐漸體會到聖嚴法師曾說的「佛法這麼好」,得以讓農學借鏡。
剛回鄉時,我用所學的知識來種茶,一開始取了土壤,寄到實驗室化驗,幾星期後,實驗室來函說明檢驗結果:「土壤有機質不足,需要補充有機質。」我心想,既然要補充肥料,那順便趁勢讓茶樹根部能往下延伸,於是買了一部鑽孔機,打了兩、三千個灌肥洞,倒入腐熟,想像茶樹的根會延伸到充滿養分的洞,並順勢往下扎根。
土壤愈有機愈好?
來年開春,茶樹新芽確實長得油亮,但過沒多久,這片茶園迎來嚴重的蟲害,所有的茶芽嫩葉都被吃得精光,枝條上攀著滿滿的毒茶蛾,看了就覺得可怕。那年的春天,我的貢高氣焰深受打擊,對於有機農業卻有更深一層的體認。
如果有機農業指的是不使用農藥、施用有機肥料的農業方式,那麼,有機肥料施愈多,這塊地應當愈「有機」,為什麼我的田地多施了有機肥,卻遭受如此嚴重的蟲害?不但如此,臺灣不少有機茶園的表層土壤有機質高達8~15%,卻往往看到生長勢極差的茶樹。很顯然地,一塊地有機肥施得愈多,不見得就愈有機。
那麼,是否像福岡先生所說的什麼都不做:不耕犁、不施肥、不防制、不除草,這樣的自然農作,才是正確的方向?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廢耕的茶園只會一片荒蕪,而不是一片蔥鬱?
如果說霍華德爵士與伊娃夫人所闡述的是有機農業,那福岡正信的自然農法是否屬於有機農業?如果福岡氏對田地的管理作為有道理,那是否這些有機農業發展者的作法就顯得多餘?以「無」的觀點出發,「什麼都不做」的自然農法,是否與強調在田裡大量施肥的有機農業相違?這類的問題,一直盤在我的心裡,從書架上取下聖嚴法師的《好心.好世界》,簡單的字句敲進心裡,讓渾沌一片的資訊開始有了方向與軌跡。
犯了以「我」為中心的錯
「緣起」是說任何一樣東西的產生,都不是單獨的、偶然的、突發的,而是必有其前因後果,以及許多因素的配合才得以完成的。如果能知道世界的一切現象,都是因緣所生,就一定能斷除執常、執斷、執權威、執虛無等的偏見邪見。
聖嚴法師解釋《維摩經》的這段話,讓我反省自己的有機耕作歷程。一開始自認為專家,選了最嬌貴的品種,與幾位沒有實務經驗的專家,用想像的方式定植、施肥與修剪,結果是把父親在有機農業吃過的苦再吃一輪。
為何如此,大抵是用「我想」、「我覺得」、「我認為」、「我想要」等自我中心的角度,去發想與觀察,因此容易錯判情境,做出錯誤的決策。舉例來說,健康的葉片外觀光滑油亮,但外觀光滑油亮的葉片,是否就一定健康?有簡單的邏輯概念,便知事實並非如此,然而,為了「我」與「我的快樂」,這類錯誤觀察繼續衍生,最後就把施肥當成作物健康的具體方法,甚至產生出「作物不夠健康是因為施肥不足」的結論,殊不知這結論根本是自己想出來的,不一定是事實。
《解深密經》中提到:「眾生為相縛,及為粗重縛,要勤修止觀,爾乃得解脫。」前兩句偈文幾乎總結我前幾年的耕作歷程,要得到真正的快樂,必須修習禪定與智慧,慈氏菩薩如是說。福岡正信雖然沒有明言,但他的「無」哲學,旨在破除以「我」為中心的觀點,由此觀之,他的道與學佛的目標有所交集,不妨就把福岡氏的自然農法別註「無我農法」吧。
正因為鬆動了以「我」為中心的觀點,緣起的智慧才顯得出來,知道現象的呈現必須具備其條件,因此願意腳踏實地;又或者,因為苦頭吃太多了,所以甘願放下自我中心的模式,拋棄過去種種有問題的見解,像個小學生一樣重新摸索這問題。
用發心區分
我聽日常法師的弟子轉述過他的話:「一件事情的成辦,需要福德資糧與智慧資糧,智慧資糧可以讓人放下,而福德資糧則能讓人圓滿此事。」緣起觀一重意義是無我空性的智慧,另一重意義則是集聚緣起所需的正見正行,也就是符順因業果報的作為,若能如是,圓滿的果相自然會顯現出來。
那麼,什麼樣的行為可以符順業果呢?《維摩詰經》說:「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從心的面向來看,是用種種的方便破除邪知解;從行的方面,由淨化的心發起的行為,即是戒行;從環境的角度看,好心形塑的世界,就是好世界。
「原來所謂的有機或是自然農法,並不完全是從作法上去區分,而是由發心上去區分。」放下手上的《好心.好世界》,若有所悟。望著架上農書,不同流派的農法似乎不再彼此衝突,反倒藏著某種和諧感,只要能鬆動「本來就有我」的見解,那空有之間的匯通,未嘗不是菩薩的美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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