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釋昭慧 (玄奘大學社會科學院院長)
我生在都是女兒的家庭,父母對我們非常疼愛,早年的經驗裡,我沒有明顯感受身為女性而被歧視的問題,第一次感覺到性別歧視,是出家以後跟師父的相處。
性別壓迫的自覺
我的師父非常強調父權,每當我不願順從時,他會數落我說:「就衝著我是男性、你是女性,我是比丘、你是比丘尼,我是師父、你是徒弟,你都得聽我的!」這與我的家庭教育、大學的平等觀念截然不同,我反駁他:「即便您是師父,我是徒弟,容或我應聽您的,為什麼只因您是男性或比丘,我就必須聽您的?」他甚至採用肢體暴力,試圖讓我因恐懼而屈服。
我不但沒有屈服,還常常表達不同看法,在他看來,這就叫做「頂嘴」。可是當時我的佛法訓練不及師父,也感念師父對我有剃度之恩,於是我說服自己繼續忍耐,一直到妹妹罹患思覺失調症,需要我照顧,而師父卻要求我在僧團跟家人之間做出選擇,我只能選擇離開僧團。
剛離開時,我是很沒自信的,因為覺得,連跟自己的師父都相處不好,我出來以後還有希望嗎?但很出乎意料之外,我發現自己其實人緣很好。終於,我閱讀到了印順導師的書,那是以前師父不允許我們看的「禁書」,所以傳統佛教對導師的開明思想,確乎是戒慎恐懼的。師父重視戒條,且常拿戒條來壓制我們,但導師卻教導我們,如何用佛法看待戒條深層的制戒原理,並依此原理檢核各種假「持戒」之名的不合理要求,我的困惑在他的書中解開,而我也主動地去認識這位師長。
導師對我的恩惠,就是培養我正確的判斷力。我明白了戒條可在「無常」與「無我」的法則下進行檢視。有的可能因情境變化而變得不適用,甚至產生副作用,即是所謂的「無常」法則。此外,我們必須抽離「自我為中心」的思維,檢視這些戒條是否會帶來「利他」或「令正法久住」的良善效果,若某些戒條只對特定的人有利,比如男性、當事人,卻對其他人,如女性、非當事人構成傷害,那就不符合「無我」的精神。
佛陀每次制戒,都是因為有人犯錯,他會先向當事人問明事情的原委,並依「令正法久住」等十項利益去制戒,所以並不是佛陀說了算,當然也不會是師父說的算,看待佛教的戒律,要避免淪落於教條主義,不要因為某些不合理的規制來自律典,就無條件遵行,也不要因為時代改變了,就對律制全不理睬,我們應該「離此二邊而行中道」,依「令正法久住」與「護生」的核心精神來奉行戒律,這是我從研讀導師的著作所得到的啟發。
回想起出家前,我的人生真無苦難可言,在跟師父的相處中,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苦」。忍耐家暴並不是報恩,那樣只會不斷助長家暴的習性,累積種種怨憎。但我還是對這些既往因緣,充滿著感恩之情。過去,雖然也能同理別人受到的傷害,例如燒燙傷、刀劍傷等,但經過這樣的歷練,讓我有更大的同理心,去覺察人與人在細微的互動中,所承受「看不見」的傷害,並了解到:要杜絕性別歧視的問題,必須從根源著手。
佛門中的性別歧視
我曾聽說,一所佛教所辦的學校,在舉行浴佛節活動時,志工指揮大家:「讓師兄先走,師姊走後面。」我覺得非常荒謬,為什麼女性非得走在男性後面不可?難道他們的女校長也要走在男司機的後面嗎?有位比丘聽了我的分析,請我不要這麼在意社會的「階級秩序」,我義正詞嚴告訴他,等到社會也不在意「性別秩序」的時候,我就不在意階級秩序。其實,我不欣賞階級意識,只是要提醒一點:我們沒有理由高抬「性別秩序」,而忽略了年齡、資歷、職位、貢獻度等等優位秩序的考量!
我記得有次出席一個佛教節目的邀訪,那位主持人說,她要「先訪問全部的比丘,再換訪問比丘尼」,我立即抗議,並要求交錯訪問。比丘與比丘尼交錯受訪不是很好嗎?她立即從善如流。就這樣,我在佛教界,只要看到性別尊卑的不合理安排,就會立刻反應,盡我所能地力挽狂瀾。因為我相信,一定要有所反應,情況才會有所改善。
所以,在我所領導的僧團裡,站或坐的位置,都不可能有「比丘在比丘尼之前、男居士在女居士之前」的順位安排。你只要細膩觀察這種現象,就知道「魔鬼藏在細節裡」,那些「性別秩序」一再操作於每一個細節,形成人們頑強而固著的性別尊卑觀念,所以我們不能在這些細節上置之不理。
自古以來,男尊女卑現象與觀念,在佛門中無孔不入,就像〈八敬法〉的其中一部分,早先可能是基於「師生倫理」的考量,但被沙文主義的比丘扭曲而成了性別倫理。例如:佛陀要求剛出家的女性,視資深比丘為修道的師長,尤其是那些出家前曾為宮廷貴族的女性,既然要向資深比丘學習佛法,當然應該向老師彎腰頂禮。但後來演變成即使「受具百歲」(出家受戒一百年)比丘尼,依然要迎禮「新受具比丘」,那就變質而成「吃人的禮教」。你可想像八十歲老祖母要向二十歲小孫子頂禮的畫面嗎?這完全乖背了「敬老尊賢」的人倫法則。
(更多內文請見《人生》4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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