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黛深入自然收集聲音,雖然獨自一人,但內心卻十分富足。(風潮音樂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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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金黛(風潮音樂音樂總監)
從小,我就喜歡獨處,念小學前,曾在臺南的祖母家住一個星期,經常一個人在樹下盪鞦韆,或是在院子裡看羊、看雲、吃糖果、玩耍,那是記憶中很美好的歲月。
1994年,從美國楊百翰大學音樂系專修錄音技術回臺後,原想找個唱片公司,在錄音室裡為歌手、樂手服務,因緣際會之下進入風潮唱片,老闆楊錦聰給的第一個任務,是跟著民族音樂學者吳榮順,到阿里山鄒族部落採集耆老吟唱的古調,「順便」錄一些大自然的聲音,自此開啟野外錄音的自然音樂製作之路,背著錄音器材上山下海,在濕地、森林、山巔,甚至是大海,掛著耳機、拿著大麥克風,在漫長的尋找與等待中,安靜地記錄著大自然的聲息。
融入自然,與萬物為侶
我從沒受過正統生態訓練,甚至可說是生態白癡。第一次去關渡自然公園錄鳥聲的時候,大剌剌地走進濕地,一走近,鳥群就被我嚇得「啪啪啪……」振翅飛走。當晚,為了等待鳥群回來,我就地紮營,但直到隔天早上,仍沒有任何一隻鳥回來,而是集中到離我較遠的濕地。沮喪之際,我發現田埂間有野狗奔跑、吠叫,但鳥群好像習慣了,既不害怕、也沒飛走,這讓我得到靈感。
第二趟再去時,我背著錄音器材和腳架,學狗一樣趴在地上,躲在草叢裡,非常緩慢地匍匐移動,只要一感覺到鳥群任何動靜,就立刻停下,等到牠們慢慢靠近身邊後,再發出一些聲音,讓牠們習慣我的存在。用了好幾個小時,就只為了前進幾公尺,但果然不負所望。好不容易準備就緒,開錄沒多久,遠處突然響起一陣鞭炮聲,剎那間鳥兒全都嚇飛了,我當下傻住,這下不知道又要等多久了!
不料,鳥群在天上繞了兩大圈後,就開始降落了,看著一大群鳥在身邊彷彿紙片般飄落,其中,兩、三隻鳥滑行經過面前,從容地轉頭看了我一眼後繼續往前飛,這種跟野生動物四目相接的畫面很難忘。牠們沒有把我當人看……這在一般情況下可能不是稱讚,可是我卻非常感動,這種被接納的感覺真好。
大自然給我的意外驚喜非常多。有一次,我們搭船出海,準備捕捉鯨豚的聲音。那天,海上出現難得一見的殺人鯨,約有七、八隻,正準備錄音時,才發現忘記帶錄音帶,只好轉而欣賞鯨群在眼前優游。正因為不能錄音,我才可以心無旁騖地觀察牠們,反而發現「鯨魚的腳印」。
當殺人鯨的尾巴沒入水裡時,會留下幾個大圈漂浮在海面上,無論浪怎麼打過來,那個圈不會消失,停留一段時間,船長形容為「黑白郎君的腳印」,相當有趣。當天午後再次出海,成群的弗氏海豚在海上嬉戲,演出高空跳躍特技,但天空下著大雨,同樣無法錄音,站在甲板上與海豚目光相遇的剎那,我掉下眼淚,由衷感謝牠們願意讓我們來到牠們的家,與牠們的生命共鳴。
從聆聽外界,到聆聽自己
與荒野保護協會的徐仁修老師合作之後,開始慢慢從他錄的聲音入門,認識了一些動物的叫聲。之後,我邀請各領域的生態專家組成錄音團隊,共同完成一張張自然音樂專輯。
那些年,我有大量的時間在野外跟動物一起工作,由於環境與收音的對象都無法控制,譬如鳥唱著唱著,拍拍翅膀就飛走,牠不會解釋,也不會管我還沒錄完,但我只能順應跟接受。這讓我開始反思,如果我可以這樣跟動物相處,沒有條件地順應牠們,那為什麼不能也這樣跟人相處?
我也覺察到以前的驕傲,在生活、職場上,經常陷入「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以為你知道……」的陷阱,一旦人、事不如預期,就憤怒、沮喪。再者,我的個性容易不耐煩,在錄音時,也曾因為遇到人聲干擾,或是長時間等待而有情緒,多遇到幾次後,我開始知道人聲、車聲、飛機聲的出現,就是一個過程。既然出現了,就等它過去;既然是自己無法控制的,那就接受。漸漸地,生活中遇到不如己意的時候,也更容易接受、釋懷。是大自然教導我,世界的運行不是以人類的自我為中心,我只能學習去接受,放下限制自己、也限制別人的框架,從中,也體驗到超越文化、人際、語言限制的真正自由。
在山區裡錄鳥聲,是讓我感覺心靈最寧靜的時光。走進茂密森林,我會先打開耳朵,專注聆聽,搜尋聲音源頭,盡量靠近牠們,接著舉起麥克風,然後靜止不動地等待。在這過程中,僅有「想要跟生命相遇」的簡單念頭。
起初只是專注聽著環境的聲音,包括樹、風、昆蟲、動物等,但聽到後來,我發現其實是在聽自己,雖然我是基督徒,但發覺這樣一個人尋找聲音、尋找生命的過程,與修行是有些相應的。一邊聽著聲音,腦中自然而然浮現很多想法,以及過去的事,進而深入地去審視、思考,為什麼當時那麼做?那麼說?如果再有類似的情境,我會怎麼做?……透過如此不斷地內觀、省思和調整,生命也開始有些改變。所以,狀似在聽外界的聲音,其實聽的是自己的聲音;以為自己在看世界,其實看到的是自己。這些都是動物和大自然教我的。
(更多內容請看人生雜誌4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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