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輯室
café主人:梁琴霞(《航海日記》作者)
李寶蓮(《女農討山誌》作者、守護宜蘭工作坊發起人)
黃憲宇(《雲水林間》作者、偏鄉教育工作者)
時間:2015年2月14日
地點:高雄紫雲寺
活動名稱:青年生命成長二日營「心靈對談」
記錄整理:《人生》雜誌編輯室
黃憲宇(以下稱「黃」):關於你們的「壯遊」,一位是翻越喜馬拉雅山,一位是航海世界一周,請教兩位,大自然或山、海給予你們的涵養或感動,是觸發你們壯遊的重要養分嗎?
李寶蓮(以下稱「李」):年輕時,很難知道自己要什麼,因為「想要」是一種幻想,也可說是理想。想,本來就是虛幻的,怎能從一個虛境去描述出確實要的東西?我們都還沒有經歷過,才會去想。
人在年輕時,對這個世界認識不多,對人生的可能性所知也不多,通常會有些徬徨。我年輕時也想要做很多事,可是我不知道哪一件事會成為未來人生的道路。但是,我比較清楚「我不想要什麼」,因為「不想要」,是我已經碰到了,我覺得它不對或它不適合我。我的年輕歲月就在「不太知道想要什麼,可是知道不想要什麼」的狀況下,不斷從主流社會出走。
關於自然的滋養,大自然與山林給我非常大的感動,但是我也知道不可能獨自在原始荒野過生活,所以它只能是一個窗口,或一個參考座標。所謂「壯遊」,事實上是一種迷茫的狀態,一種想要在這個茫茫宇宙中找出定位的探索,也許是我想要追逐什麼,而特別想進入荒野。
對荒野有一種好奇,是基於我在人的世界裡長大,比較知道人的世界是什麼樣子,而且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在我內心是格格不入的。我不知道在主流社會裡,我能夠做什麼事,總覺得自己在為一列高速行駛、高乘載量的火車加煤。我是一個滿「熱血」的青年,非常認真、努力工作,一直埋頭加煤;有一天忽然抬起頭,看到這輛火車要去的方向不是我要去的,這時內在的掙扎很大,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掌控這輛火車方向的人,是一群我沒辦法去對話的人。當時這群人在我的腦子裡,比較像一群土匪或海盜,他們沿路破壞環境、偷竊未來、壓榨弱勢。我年輕時,批判性較強,內心充滿一些負面想法,到最後不得已出走,從這列火車上跳車。
跳車之後,得到一種「解脫」,至少我的方向不是別人掌控的。我想,走路也好,騎腳踏車也好,速度雖然很慢,但如果方向是對的,總比那列火車快吧!那列火車因為方向錯了,它永遠不可能到達我要去的地方。
在這樣的狀況下,大自然成為我探索另一種可能的途徑,也成為我試探自己底線的方式;人一旦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裡,自由度就會比較大,知道自己可以到達什麼程度。這個過程一是定位,一是充電,讓自己在大自然的療癒中充飽電。
小威在航海的過程裡,也有這種感覺吧!我記得在旅行裡,雖然一方面身體很辛苦,精神卻是非常「舒服」。「舒服」這兩個字有點不精準,但覺得自己的性靈不斷地被提昇。
印象最深的是,我在北歐的森林裡生活了一整個夏天,連續四個月不曾在屋簷下待過,每天都在森林裡紮營。那段時間,晚上躺在帳篷裡,覺得就算現在死掉也了無遺憾。
我後來定位在哪裡呢?無所著落!因為人的生命有始有終,有一個開始,有一個終點,在地球上旅行的數十年,只是一個短短的旅程;整個生命就是這宇宙間的一個「過客」而已。所以你要把自己定位在哪裡?哪裡都不是。
可是,如果放在自然的體系裡,人生的過程卻又沒有所謂的「過客」,只有「歸人」。為什麼?人靠著自然所有的資源跟元素來支持、供養這個肉身,生命結束以後,一切也都還給大地,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所以在大自然裡,人其實是歸人,沒有過客。有了這種體會,後來做任何選擇就容易很多。
梁琴霞(以下稱「梁」):阿寶說到一個重點,就是「我知道我不要什麼」。對於那些迎面而來的東西,我知道這個不是我要的,那個不是我要的。可是,我最近忽然發現,自己對於「想要」的,不是那麼勇敢與確定去要它。這一點,我在往後的人生會不斷鼓勵自己、提醒自己。
我大學畢業之後,為了符合社會責任、家庭期許,也是對自己的一種責任和義務,所以去找工作。但在找工作、進入職場的過程中,我也重新思索自己的人生。也不斷捨棄某種狀態,再重新去找另外一條路;不斷探索跟自己符合的方向,當然也會碰壁。
在那個階段,我並不清楚要怎麼走,就是靠「感覺」。但是因為知道「不要」什麼,所以當航海機會來時,當下便勇敢地把握機會,選擇嘗試。有時候整個天地會滋養我們,包括機會的來臨,那不是隨便出現的。當機會來臨時,你能不能勇敢做出選擇,抓住機會?抓住之後,能不能承受機會帶給自己的一切,包括航海旅途上會碰到的挫折?
至於大自然,一直給我很多養分。即使到現在,我生活的地方還是跟人有距離,是一個滿荒蕪的空間,甚至有養牛人家在附近放牛,我可以看著太陽昇起、四季變化,隨著季節變化,周遭會出現蛇、猴子、山豬。
壯遊,放慢速度感受生命
梁:我的旅行經驗並沒那麼豐富,去航海之前,就是在臺灣登山。那趟航海的旅行回來之後,就在部落旅行。怎麼界定「旅行」?旅行到底是我們想像出來的,還是是一種輝煌壯闊的狀態?
李:旅行到底是什麼?謝謝小威拋出這麼好的題目。我先分享自己的旅行,我經歷過幾個階段的旅行心情。我在大家眼中最壯闊的壯遊,是從四川到拉薩,然後翻越喜馬拉雅山到尼泊爾、印度,總共一年半。當時沒有手機,也沒有E-mail ,跟我過去所有的人際關係是完全切斷的。
現在回頭總結自己的旅行,我覺得它是最膚淺的一段。旅行的內涵很多,並不只是去累計旅程,去蒐集不同的城市或國家的名稱,或是奇異風景;特別當我走過從四川到拉薩的那一段路程之後,才恍然大悟。當時從成都到拉薩,搭飛機一、兩個小時就到了,我卻花了五個月在陸路上匍匐前進。到了拉薩之後,我有一種感悟:「那五個月相較於人家的兩個小時,我是用了最短的時間走到精神的最遠處。」
翻過喜馬拉雅山到尼泊爾這段路程,我騎著一部在西藏一個小村買的腳踏車,進入到尼泊爾。在尼泊爾待半年,我又發現腳踏車的速度太快了,所以每日徒步,大概走二十至三十公里,連續超過兩個月。在這個過程裡,愈慢的速度,似乎是真正能夠愈快到達旅行目的,因為旅行是要充實自己的內在,去發現性靈的另一個層次,真的得用兩隻腳老老實實地走。
在現在交通工具發達的年代,旅行的深度或高度都沒辦法像當年徐霞客那樣,他不過就在中國西南方到處走,可是我相信他的旅行是非常有深度的,他也從旅行中達到一個生命的高度。
當我回到臺灣之後,我選擇了務農。農人其實就是「植物人」,跟植物一樣必須種在土地上,我有將近十年幾乎是定點不動。經常有些朋友問我:「你過去那麼愛趴趴走,現在不會想再去旅行嗎?」我說完全不會,因為我找到一種最好的旅行方式。
我第一階段的旅行,悠緩地走了一年半,不會焦躁,不會想要改變。那時我認為自己可能一輩子就是一個流浪者了,因為我當時是「用過生活的心情在旅行」。生活裡所要遇到的事,都在我的旅行當中,把它當作日常生活,我經常就坐在路邊縫縫補補、做針線;紮營之後,自己生火煮飯。
當我進到梨山,把自己種在土地上之後,幾乎十年沒有移動。我才發現自己進入了生命當中的「真旅行」,也就是「用旅行的心情在過生活」。我必須在一個地方安居,要捨棄帳篷,要蓋房子、造灶、收集柴火,打點生活上的所有東西,這些對我來講,都是一種新的人生經驗。
那是用自己身心創造出來的經驗,我必須動手、動腦,必須勞動,用體力換取生活所需,進入那個生活的層次,生命的真旅行才真正開始。每一個人都有很大的本錢,就在當下好好地旅行。
黃:謝謝小威與阿寶為「旅行」所做的詮釋──真正的旅行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旅行。
※「小威」梁琴霞
輔仁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職於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及花蓮部落小學。《航海日記》記錄她從1993年4月14日~1994年8月18日,歷經中國海、印度洋、蘇伊士運河、大西洋以及太平洋,航行一年四個月環球遠航的日記,由日記方式呈現海上冒險的經過。近年發表的文章題材多為其所居住的部落,有著深刻的後山描述與體會,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山與海的況味。
※「阿寶」李寶蓮
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職臺北雜誌社、太魯閣國家公園解說員。2000年,阿寶選擇上梨山務農,成為一個「討山人」,實踐她「還林於山」的理想。《女農討山誌》是人與土地相處的記事,又似一部紀錄片般的寫實與感動。2008 年開始在宜蘭租地種田,對農業與農村問題有更深入的觀察,2009 年發起友善耕作小農聯盟,創辦大宅院友善市集,並投入 「守護宜蘭心價值──搶救農田地景」社會運動。
※「噶柱」黃憲宇
臺灣大學心理系畢業,目前就讀輔大心理所。投入弱勢孩童輔導教育十年,待過花蓮秀林、花東縱谷、屏東、八八水災最受重創的小林村,屏東高樹等地。他陪伴偏鄉孩子成長,也在生命的觸動中,領受孩子要教他的功課。著有《山海日記》、《雲水林間:小林村心靈陪伴札記》。
(更多內容請看人生雜誌38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