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專題‧分享篇】

一場「尋牛歸家」的旅程

常慧法師將修行生命與《十牛圖》相對照,
回望自己在不同的人生階段,
不斷在「尋牛—見跡—見牛」的歷程中往返,層層相疊遞進。
走過「日暖風和岸柳青」,也曾誤入丟失牛的迷惘中,
而今的功課是換上一條新的「牛索」,
再走出另一個全新的「十牛圖」。

■ 釋常慧

很久以前聽到《十牛圖》,以為是修行的十個階段。現在讀《十牛圖》,更深入的體會到是修行者「清淨自性」的發現過程、保任工夫與度眾功能。以前覺得這些都離我好遠,現在認真地將它與自己的修行生命相對照,隱約發現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十牛圖」,而且是循環不息、層層遞進的十牛圖。


跨海,尋找人生答案

「常常搬家、居無定所」,是我十歲以前最深刻的記憶,一直感覺到那顆「心」,宛如仍掛在遙不可知的世界般飄忽不定,總是看著天空,靜默發呆。大約十歲以後,就不斷在內心探問:我為什麼在這裡?活在這個世界的意義是什麼?生命只能有眼前這個樣態嗎?生命的終點在哪裡?又是什麼呢?

二十歲時,義無反顧地遠走他鄉,以為答案就在海的另一邊。來到三十歲,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師父,想著「撥雲見月」的日子不遠了吧?四十歲後,師父走了,啊哈!頓覺靠山沒了,背脊涼得發慌。然後,又跌跌撞撞地走過了五十歲。如今認真檢點起來,內心著實汗顏這半百歲月竟是不斷地跌宕起伏、那顆心依然毫無落腳處。然而,這卻是一場無比珍貴的「尋牛」「歸家」之旅。

對於尚未清楚照見「清淨自性」的修行者而言,看待這一期生命的所有歷程,盡是處在「尋牛」與「牧牛」之間往返的狀態,卻又因不同的際遇變化,而有深淺、難易、偏重的差別。唯有經驗了不同階段的往返歷程、將內外煩惱層層剝落殆盡,才可能真正輕鬆自在地吹著牧笛「騎牛歸家」,自然地往最後的四個歷程邁進。

對我而言,學佛以前那種對生命意義的疑惑、迷惘,是此生對「生命本質」最初的探問。在少不更事的青春年華,面對重重外境的挑戰,常常以莽撞、粗劣的衝動行為與負面情緒應對,再再呈顯了內裡一直找不到答案的惶恐與不安。


念佛,找到安身立命處

二十歲以後,從海的這一方,飛往海的另一方尋尋覓覓,感覺真的是「忙忙撥草」、「水闊山遙」啊!在大學時代,狂修了一百八十幾個學分,橫跨政、經、法、商、文、教、心理等領域,依然找不到真正能讓那飄忽不已的心安止下來的答案。就在結束大學生涯前一年的「力盡神疲」、「滿臉苦相」之下,才「甘願」地被看不下去的友人引入佛門,開啟了「但聞楓樹晚蟬吟」的另一扇門。這段學佛前對生命本質的探問,我視之為從對世間生死來去的困惑,轉入出世間生死實相的探究,是為初始的「尋牛」歷程。

二十四歲初入佛門,參加三峽西蓮淨苑的「大專念佛會」,從基礎佛法到深入經教法海、專修念佛法門,一心嚮往西方極樂世界,常有一種在恍惚間回到過去生熟悉的修道僧涯。這段初學佛的六年時光,真的是行住坐臥都在一心念佛、別無雜修,更在幾次精進佛七中感受到:進入與「清淨大海眾菩薩」在蓮池中一起念佛、繞佛,或是頓入無垠寬廣、諸佛願海、寂定祥和的境地,心中生起未曾有過的歡喜之心,對修行也生起了深切的信心。

因為親近道場,自覺找到了多生以來的安身立命處,而決定走出家的路;因為念佛,覺得此生一心修道必能尋見內在如佛般的清明心性。如若說這是一段從深入「尋牛」,進入初次「見跡」的歷程,這一「跡」是隱約看到了,卻不是很多、很深的足跡,像是踩在「深山」「芳草」上的印跡、幾個足以依循前行的輕輕烙印。


遇見,生命的善知識

印跡實在太輕了,竟在雲霧繚繞的山裡漸漸隱去。長期念佛的心,突然自問:在還沒能往生西方極樂淨土以前,就只有一心念佛嗎?念佛,只是為了往生淨土、與清淨大海眾菩薩在一起嗎?當「極樂世界不是我的究竟處」的念頭生起時,這些印跡竟頓然隱沒不現了。在即將進入三十歲的年華,原來牢牢捉著的念珠掉了,只好帶著行囊重回臺灣「尋牛」,走向學術殿堂深入佛法大海、想來練就一身專研佛學的工夫。我開始了另一段看似「尋牛」,卻又是深入「見跡」、初初「見牛」的歷程。其中極為關鍵性的因素,是遇見了教會我「馴牛」、「見牛」,生命中最重要的善知識:聖嚴師父。

三年研究所的日子,我參加了六次的精進禪期,正是聖嚴師父開始將禪七分類為中觀、默照、話頭的時期。對禪修如一張白紙的我,就這般依著師父當時層層的教法、一步步練習著「禪」的方法,體驗著全新的身心反應、呈現著一個初入禪門的禪和子的呆萌狀態。用「默照」時,被失去身心世界的無邊無際嚇到;初次用「話頭」時,鬼哭神號般嚇到鄰坐的同學,被「押」到小參室見師父;更在一次的話頭十四禪期,師父當場喝斥大眾「本來面目是誰」時,彷彿被「如來神掌」打入了強大的疑團中。參加全程的默照四十九日禪期,在出坡撿菜之後起身,頓入身心內外世界渾然成片的目瞪口呆、失去語言文字相,卻清晰照見山河大地自然現成的宛然如是;回過神時,清明朗朗的心,輕問:這,是什麼?又是誰?

此番三年密集的禪修鍛鍊,從最初的身心粗重複雜,到妄想頓斷的清明朗照,的確稍稍體驗到了「清淨自性」剎那顯現的境地,讓自己明白了修行真正的功用,即在經歷了這番體驗後的「信心不退」,從此下定決心往修道的方向前進。更釐清了自性清淨的「本來面目」與運用心識「聞」「思」所理解的「實相」完全不同,前者猶如偶坐河堤岸邊,身貼近著「日暖」「風和」,心照看著「青青楊柳」「輕拂」,身心是靜明沁涼的通透無罣。


逃避,我的牛不見了?

誰說不經意間見到了「清淨自性」,煩惱從此不再上門、「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呢?一入「空門」深似海,出家二十年的歲月裡,表面看似一路從清眾走向主管,從學生走向老師,從禪眾走向領眾禪修,內心深處卻有種不得不逼視「暴風眼」的感受生起。

對我這偏向「聲聞」獨修根性的行者而言,長期處在二、三百人以上、宛如「菩薩」訓練中心的團體,尤其當「靠山」不見了之後,常常在「牛群」間彼此心緒的互相影響下,吽叫、暴跳、逃走等等「失序」的行為不斷上演。只能說自己看著這「熱鬧非凡」的局面,竟是這般的無計可施、莫可奈何,想著讓它自己停下來吧!記得聖嚴師父曾說:眼前能力所不及的,就暫時放下,待他日因緣許可了,再來慢慢處理與解決。

這真是一段漫長的「尋牛」、「見跡」,又「尋牛」又「見跡」的「馴牛」日子。常常望著手上滿是緊捉牛索下的傷痕,心中不斷地叩問:我的牛呢?不見了嗎?乾脆別管它了吧?不如放棄吧?在心念不斷流轉、游走間,著實深深體會到「只此更無回避處」的苦不堪言啊!

沒有真正吃到由根深柢固的自我所引發的苦,就不會體驗到瞬間落入根本煩惱的深谷之底的那種「置之死地」的絕望;沒有真正進入「死局」,就不可能看到死生最初的樣貌。在谷底完全丟失了牛,讓我重新思考過去所認為的「尋牛」、「見跡」、「見牛」是實有的?虛妄的?在苦思不得其真義的期間,那枯竭的身心世界裡,竟冒出了消失許久的念佛之聲。啊哈!這算是一切重來嗎?

你看過在深谷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的光暈嗎?當處在完全絕望的谷底中,嚮起了此生最初的佛號聲,我坐在谷底,心中靜靜地、輕輕地念佛,同時看著雲霧中的光暈漸漸清晰,想著:是諸佛不離不棄一切眾生,還是我一直走在諸佛願海裡呢?不知道坐了多久,回過神來時,已然站著、輕拍身上的塵土,心裡冒出個念頭:往光的方向,重新出發吧!再深的谷底都「躺」過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翻閱這一年來,重回校園後所有交的作業,竟全是繞著「回首生命所來處」的篇篇章章。其中一段寫著:「這真的是一場內心淨化的旅程,心靈要趨向純淨,必然要經歷一番鍛鍊。」


換索,走出全新「十牛圖」

回首五十年歲月的「心性鍛鍊」歷程,再看看現在坐在書桌前的自己,依然堅信著:如果沒有過去所有魔鬼般、苦不堪言的「馴牛」歷程,也不會有走入谷底的機緣;沒有經歷過谷底的「死地」,也不會有光暈瑩照的「後生」。我的「十牛圖」,就是這番「尋牛—見跡—見牛」三者間不斷往返、層層相疊中遞進,雖然一直很想「騎牛歸家」,但卻很清楚自己接下來新的功課,是換一條新的「牛索」,再走出另一個全新的「十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