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外人生】

抗疫前線醫師日記

紐約的新冠疫情十分嚴峻,
第一線的醫護人員,
不僅身心備受煎熬,生命也受到威脅,
身為醫療人員的彭溫巧寫下在抗疫最前線的親身經歷,
也感謝來自各界的關懷,
也許彼此不相識,但那份鼓勵給了她堅持的力量。

■ 彭溫巧(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助理教授、 紐澤西私立醫院神經外科主治醫師)

當臺灣在一月底如火如荼展開防疫工作時,遠在美國的我們,還未有感染個案。擔心臺灣的家人,也對父母苦口婆心地提醒——要常洗手,尤其出門要帶乾洗手、戴口罩;回到家要馬上洗澡、換衣服。

為了保護信眾安全,法鼓山紐約東初禪寺也在二月底取消所有對外活動。3月1日, 紐約尚未出現第一例前,授課學校已是人心惶惶,因為這詭譎多變的病毒,已經在醫療領域引起關注。我一邊安撫學生,一邊提醒他們要多洗手,當時的紐約已經買不到口罩了。


疫情失控了

我任教的學校因為有附設醫院,因此敏感度較高,在3月2日 已經接到通知:「準備隨時改成線上教學。」隔日,紐約市出現紐約州當日第二例,病患是病懨懨卻仍搭火車到紐約市上班的律師。身處「講英文的天龍國」的我們,似乎還是「有感無覺」,好像一切離自己很遠。3月4日,紐澤西州第二例出現在我任職的醫院時,這一切突然覺得好近,上班時每個人的眼神都透露著緊張,平時互相問候的輕鬆不再,大家都壓低聲量談論著疫情。

3月8日,週日晚上八點,校長寄來一封語重心長的電子郵件:「明天起改成網路授課。」因為校本部有一位學生似乎有接觸史,需要隔離檢疫。為了教職員與學生們的安全,學校於9日開始網路授課。本來以為二、三星期後,日子就會恢復正常,沒想到網路授課一上就超過三個多月。學生們的醫院實習,也因此全部中斷,今年趕著畢業的學生叫苦連天,因為沒有足夠的實習時數不能參加國考。

看著疫情漸漸擴大,突然,日常失控了。無常讓每個人風聲鶴唳,不知道旁邊的人是否帶著病毒,連超市、商家的物品都被搶購一空。大家每天盯著電視看記者會,像在大海中想找一根浮木,有一個可以控制的東西抓在手上,打開手心卻什麼都沒有。


醫院第一現場

疫情大爆發後,病人像海嘯般湧來。不只是醫療體系設備無法承受,連醫療人員也無法招架。從一月底只有一千人感染(主要在西岸),到三月中已經累積到十幾萬,重挫區是紐約市與紐澤西的北部,我工作的醫院也在其中。

醫院每天至少有好幾百位呼吸困難、咳嗽、發燒的病人就診,癱瘓了急診就醫程序。醫院緊急召開會議研擬分流政策,希望病人看門診前先行電話訪談,可能感染者,請他們就診時不要下車,醫療人員會到停車場找他們,並完成問診檢查。病況危急需要送急診者,也請先與急診室聯絡,在車內等待,不要衝入大廳,以免危及他人。只有發燒、咳嗽但無呼吸困難者,會請他們回家隔離休養,因為病床實在不夠。

急診室內,不只病房滿了,連走道都是一張張的推床,上面躺著呼吸急促、痛苦呻吟的病人,一直喊著:「我吸不到氣,救救我。」插呼吸管需要呼吸器維生的病患,穩定後一個個送入加護病房。很快地,全院的加護病房與急診室全滿了。醫院宣布停止所有非緊急手術,也將全院所有病房都改收COVID-19病人。政府也下令要每家醫院想辦法增加一倍的病床,因此工程部把神經外科與骨科單人套房,一間一間重接中央空調管線,全數改成負壓病房,之後再改成加護病房。

這也表示呼吸器已經不夠用了,正壓呼吸器(CPAP and BiPAP,是患有睡眠呼吸中止症的病人晚上睡覺戴的機器)也都拿出來充數。最後。連麻醉機器也拿到第一線,充當呼吸器使用。不得已,醫院必須讓兩個差不多年紀、體型的病人住同一間病房,並使用同一台呼吸器。病情危及的病人實在太多,來得太猛,後援補給的物資還在天邊。


站上前線的醫護人員

送不出醫院的重症病人,讓第一線醫療人員身心俱疲,因為不只床位不足,第一線人員也不夠。除了休假取消,每天上班時數從8小時延到10小時,再順延到12~14小時,週末也要來加班,有時還要支援夜班。為了有效運用人員,醫院開始調查是否自願站到第一線的更前線。

因此,我除了要繼續看神經外科的會診、查房、手術(緊急刀),並在快篩中心、急救小組、加護病房中穿梭。戴著N95口罩,吸著低氧高二氧化碳的空氣,每跑一步,呼吸都顯急促。聽著院內廣播「Ocean Code Blue」是確診者需要急救的呼叫,無論如何,還是要提起精神,快步到現場。用「Ocean」是提醒急救小組或協助人員,要將全身防備措施穿好戴滿才進入救人。每次一穿上隔離衣,汗水馬上從頭冒到腳底,每天就這樣濕了又乾、乾了又濕。下了班,身體疲憊地像是跑了馬拉松般癱軟無力,這時候,在不確定的環境下工作,壓力指數已經快要爆表了。

很多同事在精神上已經處於崩潰邊緣,因為他們照顧的病人群中,有年輕的、有醫療人員,也有自己認識的。特別是第一線的護理師們,還要強忍淚水安慰病人,出了病房,便嚎啕大哭。也有復健師們,進入病房執行翻身肺部復健(Proning, 類似趴著睡,讓肺部氧氣交換變高,一次需要6~8個人一起合作),都需要在病房外擦乾眼淚、互相加油打氣,再進入下一個病房,因為在第一線看到的,都是不管病人怎麼努力,就是吸不到氣的景象。

當看到不曾謀面的病人,心理受創是較少的,雖有同理心,但彼此並無情感上的連結。某日被通知會診,一位確診病患好不容易在插管17天後,成功拔除呼吸管,勉強可以自己呼吸,卻四肢麻痺,需要神經外科來看看是否在加護病房Proning(翻身肺部復健) 時,造成頸椎高位受損。

病患是位約40歲的南美西班牙裔男性,我看了姓名,是個很普遍的名字,當我穿戴好裝備進入病房,一眼就認出全身「刺龍刺鳳」的刺青,這不是去年底才開腰椎的病人嗎?我跟他問了好,他也認出了我。我只問:「你開完腰椎的刀,之後復健得如何?有沒有無力?」他花了十分鐘講不出個所以然,因為太喘了,每講一個字就要呼吸兩三下。我也不想他多受折磨,只能重點檢查,默默為他祝禱。出了病房,其實情緒很複雜,百感交集,是種哭不出來的痛。


謝謝大家的鼓勵

在疫情期間,我常被問到:「面對病人,你會不會緊張?」 當下是不會緊張的,因為一心想知道病人狀況與是否好轉,當下就只有這個念頭,把它當話頭提著。因為知道目標,所以也不會惶恐,反而是休息時放掉「想找出問題在哪」的念頭時,才發現還是會捨不得病人,替他們擔憂,也會嚎啕大哭地宣洩心中壓力。

當自己出現感染症狀時,意識上並不害怕,但潛意識可能還是無助,因為希望臨終無障礙,不希望拖拖拉拉。秉持著聖嚴師父在《美好的晚年》中的教導:「生病的時候,把病交給醫生,把命交給佛菩薩。」能否得救是命,命是靠自己;病是靠醫生,醫生治病,不能治命。對佛菩薩的信心是堅定、不變的。

不管未來何時開放集會或生活分段,我們的生活短期內是回不到以前的自在,這個病毒會不會是來教我們怎麼尊重他人?怎麼保護大自然?因為大家減少外出,空氣汙染改善了,河川大海好像變得清澈有生機,地球慢慢活了起來。人類需要好好深思:「相對於地球與其他物種,到底生存意義與生命價值為何?」

再次感謝大家在疫情期間對所有第一線人員的支持,不管是精神上或實質上的鼓勵都很重要。感謝十方湧進來的餐點,餵飽了辛勤工作人員的肚子。東初禪寺開發相關網路共修與課程,滋養了大眾的心靈,讓人們在病毒大海中,抓到了浮木,也看到了燈塔。

不管這次在疫情期間,大家各自扮演什麼角色,真心感謝大家一起處理危機、度過難關。我堅信,你們一定在某個時候曾經幫助我,讓我有機會還願,來陪伴大家一起抗疫。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