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無懼】

真的是勇敢嗎?

心理學家林以正以自身學習勇敢的經驗,
指出別人眼中的勇敢不一定是真勇敢,
而是從逃離、恐懼、刺激、堅持、放下等關鍵詞,
慢慢體會到勇氣為何物,
更提出勇氣所具備的智慧、慈悲,
必須透過正念覺察與慈悲關愛來練習。

■ 林以正(本土心理研究基金會執行長)

我十八歲進入臺大心理系,當初也是抱持著某種熱情,期待自己有更多的助人可能。大三時擔任救國團義務張老師,承接有犯罪傾向的青少年輔導,挑戰與自己生活經驗完全不同的族群,雖然那幾年的輔導經驗可能並沒有真正幫到那些孩子,自己也滿是挫折,但是也因此更希望了解陷落於痛苦中的人們,有什麼跳脫的可能?而心理學對此又能做什麼?就這樣一路進修,到1992年回臺大任教,到2016年時年滿55歲退休。

離開一輩子的校園生活,放掉聽起來不錯的頭銜,領不到在職薪水一半的退休金,更難的是要重新進入我不熟悉的職場,其實是充滿恐懼的。那一個玻璃罩下的黃金象牙塔,對我而言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舒適圈,身為其中的資深老賊,也就這樣跳出來了。這是周遭的人會說我勇敢的主要原因!


行為表面的勇敢VS真實的勇敢

但其實不是,因為我只是逃離。我知道年輕時的熱情早已不在,懷疑自己的研究是否真的有用,也可以預期接下來的十年恐怕會有更多的權力來害人害己。

我坐在一個很奇特的位置,薪水不錯卻不受景氣影響,以學術自主的旗幟讓別人不能干涉我的研究,但卻對學生有近乎絕對的宰制權,在這幾十年之後,又儼然成了某一個特定領域的權威。我看得到自己逐漸熔蝕,甚至都聞得到腐敗的味道了,所以必得要逃離。既然是倉皇而逃,那怎麼可能是勇敢?但如果逃得這麼狼狽,別人又怎麼覺得我勇敢?

因此,從表面的行為來判斷一個人的勇氣程度是很不準確的。亦即,「勇敢地跳出舒適圈」確實需要具備一定的勇氣,就如同描述一個人從10公尺高的懸崖,躍進深不見底的湖泊,或許可以說是某種勇敢,但是倘若那時正有一頭猛獸在後面追著,恐怕就不能說很勇敢,而是不得已的舉動而已吧。

由此可見,一直以來勇敢並沒有成為一個正式獨立的心理學概念,很可能是因為它很難由行為面作出操作性的定義,甚至很可能是很多其他因素的組合之下的結果,需要結合不同的條件才能成就理想的勇敢。

以下,我想試著討論幾個相關的影響因素。


勇氣的反面是什麼?

通常心理學很難直接定義一個現象時,會先從它「不是什麼」開始問起,所以我們也可以先思考一下「勇氣不是什麼」。第一個我會想到的是:恐懼,因為勇敢似乎代表著不害怕。但是,如果沒有害怕作為基礎,那麼算是勇敢嗎?

我是一個很喜歡做一些具挑戰性活動的人,例如海洋划獨木舟就是其中一項愛好。但是剛開始玩這項活動時,會覺得只要下水划到海中就覺得很滿足了,但是逐漸渴望更大的難度或刺激,在浪大時會更感覺乘在破浪上的滿足感;幾次在大浪中翻舟,不僅沒有因此止步,反而更增加挑戰的意向。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往大浪中衝去需要勇氣,但其實一點也不是。因為這裡完全沒有害怕需要被克服,純粹只是賀爾蒙驅動的尋求刺激而已。

但是,我聽過一個個案,他總是在夢中被怪物追趕著,所以幾乎都在夢中不斷地逃跑,而覺得睡眠品質非常不好,極端地疲累。治療師問他:「究竟每天追你的是什麼?」他說:「我不知道,因為逃跑都來不及了,怎麼還能夠回頭仔細看呢?」不難想像,最後能夠克服這個恐懼的,不是不斷用力地逃,而是停下來回頭面對這個恐懼。所以,沒有恐懼的行動只能是衝動,面對恐懼而卻不被其掌控,才能展現出勇氣。

所以,勇氣和恐懼恐怕是一體的兩面,而不是對立面。最難的是,過少的勇氣固然是怯懦;過多的勇氣則變成了魯莽,但是什麼是最佳的平衡點,則永遠需要更大的智慧作為基礎。


放下比追求更需勇氣

另一個我想討論的常見觀點,是勇敢是不放棄且堅持的說法。柏拉圖在其《對話錄》中,以蘇格拉底和雅典將軍拉凱斯的對話,提出對勇氣的一些辯論。其中,拉凱斯提出勇敢就是「堅持不逃跑」與「貫徹始終」等,但是都被蘇格拉底所駁倒。然而諸多哲學的討論還是認為雖然堅忍不等於勇敢,卻依然是勇敢的重要成分之一。

究竟蘇格拉底為何不同意勇氣是堅持?他的基本論述是:如果對於不善的事情持續堅持是良善的嗎?換言之,對於善的事物必須堅持,但是對於不善的事物,則要反過來勇於放下。其實從自己的經驗來說,放下的勇氣比追求的勇氣還要艱難。以六度中的布施、持戒、忍辱來看,都蘊含著對於貪著能克服的工夫,就可見其重要性與艱難度了。

然而如何判斷善與不善呢?這恐怕更是難上加難的議題,所以繞了一圈,還是必須回歸到智慧這個根本了。

勇氣所需要的智慧有什麼?

布芮尼.布朗在她的暢銷書《脆弱的力量》中明白指出,沒有清楚地覺察自己的脆弱,不可能產生真正的勇氣。除此之外,我則是更喜歡佩瑪.丘卓的教導,她在《當生命陷落時--與逆境共處的智慧》中說道:「親近恐懼,試著打破慣性的逃離模式,保持好奇、觀察自己。所謂修行並不意味要打敗或贏過什麼,只是試著學習放鬆、學習不歸咎他人也不譴責自己,和此刻的經驗同在而不解離──對自己慈悲而敞開。」

以上的主張,如果以目前的心理學來解析,那麼或許可以抽取兩個基本的因素,一個是正念覺察,另一個則是慈悲關愛。


正念覺察和慈悲關愛

正念覺察,是指對自身經驗不判斷不反應的覺察。我們正處於一個在不斷變動的世態之中,需要面對的是人們最難處理的不確定感,在其中害怕脆弱、害怕失敗、害怕嘗試、害怕丟臉等種種恐懼,隨時都環繞著我們。而面對害怕恐懼時,人類演化出的直覺反應則是戰或逃,但是若培養適當的智慧,恐怕更需要的是先克服由習性而來的自動導航反應,嘗試讓自己有一個不斷反思的空間。智慧的培養或許遙遠,但是我們至少不要讓無明擠壓到讓它完全無法發生。

另一個重要的因素則是慈悲關愛。近年來心理學提出「關愛目標」與「自我關愛」兩個主張。關愛目標是指不以自己為核心,而將自己、他人與環境都視為一個互相依存的整體,以同理關懷的角度來作為行事的出發點。自我關愛則指出每個人都有犯錯困頓時,這時也用慈悲關愛的心態來貼近自我反省,才會讓這個勇敢更具有親近性。孔子說「知恥近乎勇」,我覺得所謂的「知」不只是確實認識,或許還可以包含著溫柔的貼近,會讓這個勇敢不會太炙熱,而是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