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瘦弱多病,經歷十來年的困頓折磨,仍能以未老的身心,回到僧團,其間談不上任何成就,只能藉以說明眾生的業力,強大無比,該受的果報,總是無法逃避,所以我也勇於面對現實,承受下來。

但是佛法所說的造業與受報,絕非宿命論或定命論。前世造下的善惡業因,今生應當受到苦樂的果報。然而,若不出離生死,業因永無休止;前世造業,今生也照樣地造業,前世的業因加上今生的業因,才是當下所受的果報;所以,今生的努力向善,不但可以達成臨終生天或往生淨土的目的,更可以改善現世的環境,乃至即身親證解脫。因此,我對於自己的處境和前途,從來不會感到悲觀和失望,迎接挫折,奮力向上,是我不變的原則。

為了這點毅力和信念的獲得,我要感恩崇高無上的佛、法、僧三寶,也要感恩平凡中顯出偉大襟懷的父母雙親。這是我寫作本書的目的。

本書初稿近二十萬言,部分曾由《慈明月刊》發表,後經三度改寫,縮短了一半,又補充了三分之一,但仍覺得不如理想,待到晚年有機會續寫之時再做修訂罷!在此,我要謝謝開元寺佛經流通處的出版,和方行仁先生的題字。

佛元二五一二年元月序於朝元寺關房

自序

第一章 我的童年

滄海桑田
水災
求學的生活
窮苦的家

第二章 江南的家

新年.扶乩
巫醫.鬼怪
日本軍閥

第三章 美麗的夢

把我送掉
偷香錢

第四章 狼山的狼

菩薩顯聖
張狀元
大聖菩薩是誰
七個房頭

第五章 哀哀父母

父親的笑
噩耗
哀哀父母

第六章 上海與我

上海外灘
懺儀的淵源
趕經懺
出醜
鬼月

第七章 學僧天地

僧教育運動
我進了佛學院
糾紛
學僧的苦悶
從軍

第八章 軍中十年

採薇
啟航
到了臺灣
幻想中的花園
上等兵
終於考上了
槍彈的眼睛
通信隊
鬧營.鬼叫
行軍
一條棉被的故事
宜蘭受訓
醒世將軍
因病退役

第九章 回頭的路

東初老人
再度出家
靜思
受戒.告假

〔補述一〕一任清風送白雲 ── 聖嚴老人自述
〔補述二〕我是風雪中的行腳僧 ── 法鼓山的未來與展望
〔補述三〕與李總統及俞院長談禪修

〔附錄一〕我為取得日本學位而要說的幾句話  印順長老
〔附錄二〕菩薩清涼月 ── 訪果祥師談聖嚴法師  林新居
〔附錄三〕轉眼四十年  陳慧劍
〔附錄四〕建設人間淨土的巨匠 ── 聖嚴法師
〔附錄五〕我與俗家親人 ── 有情與無情

《金剛經》在中國受到普遍和持久的重視,不僅佛教徒喜歡讀誦,一般知識分子也都喜歡閱讀。文字簡練優美,並且富有超越及空靈的哲理。雖然經義深奧,卻又能讓讀者感到清新和親切,故在許多的佛經之中,除了簡短的《心經》之外,《金剛經》是最能深入中國文化環境的佛經了。

在佛經的流傳史上,自從第五世紀初,鳩摩羅什將《金剛經》譯成漢文以來,歷代均有註釋,迄於明朝即有《金剛經五十三家註》的彙集本,到《卍續藏》編成之時為止,已蒐集了六十九種,比起其所蒐《心經》的註解數量六十種,還多出九種。

以往凡是註解經典,或是講解經典,都是順著經文的次第進行,逐句解釋,往往使得聽眾在聽完一座經後,尚無法明確其主題所在。因此我於一九九三年二月一日至四日的四個晚上,假臺北巿國父紀念館大演講廳,演講《金剛經》時,便以每晚一個主題的方式講述,命名為「《金剛經》生活系列講座」。我從《金剛經》文中摘錄出與主題相應相契的經句及段落,配以主題及子題的標示,做了四場專題演講︰1.《金剛經》與心靈環保;2.《金剛經》與自我提昇;3.《金剛經》與淨化社會;4.《金剛經》與福慧自在。

我一向主張「古為今用」,佛經不是僅供信仰持誦的,更當「如說修行」,應用於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之中。《金剛經》雖是佛法中的最高境界,如果能把修行經驗的層次釐清,也不難發現其切入現實生活的著力點了。例如,經中的「云何降伏其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便是心靈環保的指導原則;又如《金剛經》的「無相」,是以精神的「信心」及物質的六塵為基礎;自我的提昇,是從有相的假我來體驗無相的解脫。《金剛經》所強調的布施及忍辱,便是淨化社會、淨化人心的最佳方法。經中有十八次講到「福德」二字,並以「般若波羅蜜」的智慧成就為其經名,所以這是一部特別重視修福修慧的經典,同時也告訴了我們,唯有全心力地福慧雙修,始能速證解脫自在的無上佛果。

因為我將《金剛經》生活化、實用化了,所以講述之時,深受聽眾的歡迎,便委請青年女作家梁寒衣,將錄音帶整理成文,出版問世,我要在此一併致謝。

一九九四年元月十八日釋聖嚴自序

我生而病弱,六歲時才能出門外和童伴們玩,所以,直到九歲的時候,我才開始讀書。我的第一位老師,是個半新半舊的青年,他姓袁,讀過中學,但所教的卻是私塾。

我在那裡讀了一年,讀的是小學二年級的兩冊國文,為何要從二年級讀起,我也不知道,也許看我已是九歲的緣故罷?另外,我還讀完了《百家姓》和《神童詩》。一年以後,我識了好多字,但卻不知道那些字的意思是什麼。

從九歲開始,我也有了學名,叫作張志德,那個名字,一直用了五年多,到我出家以後,就終止了。

十歲那年,我換了一位姓毛的老先生,他很能幹,教書、相命、看地、種牛痘,簡直是個鄉下的萬能博士,但他只教古書,不教新式的教科書。在那裡我也念了一年,《千字文》、《千家詩》、《大學》、《中庸》,就是那一年的成績。

因他自己太忙,教書並不講解,不懂教授方法,也不了解兒童心理,所以,我很討厭學堂。我也常常逃學,早上把書包一背,就跟拾狗屎或刈豬草的野孩子們,找一個好玩的所在去玩了,中午回家吃飯,吃飽了繼續去玩,或者先到學堂去一趟,再向先生說一聲:「家裡有事,父母要我請假。」那位老先生,他也從不查究,我是多麼地開心。

可是,有一次被我母親在路上撞到了,她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以致氣得她老淚縱橫,雙手發抖。她說:「你爹用了血汗錢送你去讀書求上進,你竟是個下流胚;我家沒有一個讀書人,望你上天,你偏入地!」

我家在日本軍閥來到之後,的確太窮,記得有一次為了先生要我買一冊書,全家上下,湊了半天,也湊不出一冊書錢,我失望地哭了,全家的人,也因此流淚。又有一次為買一本習字簿,知道父母沒有錢,我就偷了二姊藏了好幾年的壓歲錢,結果被二姊發現,我被母親毒打了一頓,打完之後,母親、二姊與我,三人又抱在一起,哭了一場!

我到十一歲時,又換了一位姓陸的老先生,他的本領,跟毛老先生差不多,不過,他還會出診看病。他對學生管得很嚴,教得也很認真,我在那裡只讀了半年,就讀完了一部《論語》,另加半部《孟子》。

十一歲的下半年,那位姓陸的老先生不教書了,我只好再換一位老師,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他姓盛,初中畢業後,學了四年中醫,他在家裡剛開始行醫,並不太忙,便辦了一所私塾,因他自己是受的新式教育,所以採用的課本也是小學教科書,他新婚的太太也讀過初中,故對教學很認真,也懂教授法,除了國語,也教算術、勞作、珠算、作文與自然,他的太太也幫忙著教。這是一個新鮮的環境,使我懂了好多新鮮的事物。我對讀書真正發生興趣,可說是從此開始的。

在那一段時日之中,也使我留下了一個很大的遺憾。有一個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她叫范淑貞,長得很清秀、很活潑、很聰明,許多的男同學要找她玩,她都不睬人家,我不大喜歡說話,她卻偏要跟我在一起、坐在一起、玩在一起、做功課也在一起。她家是開糖果店的,每天都要帶一些水果糖,偷偷地送給我,許多同學嫉妒我,她也不在乎。但我不知怎麼搞的,當她害了一場大病,病瞎了一隻眼睛之後,同學們都不再理她了,我也受了大家的影響,不再跟她接近,終於她不來上學了!在她停學以後,我卻天天想念著,並對自己抱怨:我是一個如此沒有良心的人!

因為接觸到了新式的小學教育,我到第二年,十二歲時,便要求父母,送我去讀正式的小學了。最初因為我家離鎮太遠,只有鎮上才有小學,父母不放心,此時我已十二歲了,同時還有比我家離鎮更遠的小孩也去鎮上讀小學,於是我正式進了小學。

我是家中最小的一個,也是受寵最多的一個,父母疼我,哥哥姊姊們也愛我。無論哪一個,從外面回家,總會給我帶點吃的東西,雖然那些東西並不值錢,甚至有些根本不用錢買。使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我幼時吃得最多的,是蘆葦根,父兄在江邊給人家築堤,或在內陸開港,常會從地下挖到又粗又長的蘆葦根,雪白粉嫩,香甜可口,像藕,也像甘蔗。晚上回家,便是我的恩物。

我們那裡不常吃麵,米賤麵貴,小麥又比元麥貴,吃麵是待客的食品,我卻喜歡吃麵,平時吃不到,只有病時例外;因此,為了想吃麵,我就常常裝病。我的母親起初沒有發覺,以後發覺了,不唯不曾責罵,反而輕聲地對我說:「你要吃麵就說要吃麵,何必要用害病來嚇人呢?」

我家很窮,有時連過年敬神用的香燭都買不起,但我從未聽到父母向外人喊過窮。同時我的母親心地很仁慈,凡是見了比我家更窮的人,寧可省下自家的口糧,也會去接濟人家。

有一年的冬天,正是日本軍閥擾亂不已的時期,我家常有斷炊的威脅,但我母親竟然偷偷地將僅餘食糧的一部分,送給了一家鄰居,母親還叮囑我說:「不要告訴你爹,因為那家鄰居的丈夫出了遠門,家裡孩子又多,實在比我們家更苦,我們現在幫助人家,將來也會有人來幫助我們的。」其實,縱然讓父親知道了,也不會不高興的,因為父親的性格太好了,我不曾見他罵過母親,相反地,母親卻常常指責他這樣不對、那樣錯了。

(摘錄)

在過去,大家都以為「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一般人,對於當兵吃糧的人固然歧視,當兵的分子,確也是非常複雜,在地方上出了亂子闖了禍,不能再待下去時,他們便去外鄉當兵。

大陸上,自民國以後,幾乎經常都有戰爭,政府對於戶口的調查登記,始終未上軌道,徵兵制度的兵役法,也始終未能普遍確切地實行,軍隊的來源,一部分固由於徵的,大部分是出於招募。有些地方,在國民政府的勢力範圍之內,壯丁是用抽的。

但是,兵役制度不健全,抽壯丁的方法,竟又形成了賣壯丁的邪風,抽到了窮人,當然乖乖地去當兵,如果抽到了有錢人,他們就以錢來買替身,替身的身分,多半是些地痞小流氓,一些亡命之徒,身價有的高達數十擔米,這些替身,幾乎是以賣壯丁為職業的。他們的責任是只要向團管區報到之後,就可交代,以後,他們就要設法逃亡了。

於是,有的人,可以一年出賣好幾次。正因如此,各級負責徵兵的單位,對於新兵的看管,不得不嚴,他們對待新兵,好像對待囚犯一樣,甚至比看囚犯還要嚴緊,沒有個人的自由,大小便也要排了隊,由班長端著槍押著隊集體行動。

民國三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七年)至三十八年(西元一九四九年),靜安寺便經常有這樣的新兵駐紮,他們由各地集運到上海,再候船隻轉到前方去,一批一批地來來去去,使人看來,真有不忍卒睹之感。但也不能責怪護送單位的苛刻,若非如此,護送單位勢將無法向上級交代。

軍人給我的印象,從小就是不好的,所謂「兵荒馬亂」,我們鄉下,只要軍隊一到,便會鬧得雞犬不寧的。但我自己,竟又自動自發地當了兵。

這是這一大動亂的大時代,使我做了當兵的決定,為了苦難的國家,為了垂危的佛教,為了個人的安全,我必須採取這一當兵的措施。雖然說,當兵的分子複雜,古今好多名人,卻也是從軍中出身的。何況佛教有一非常寶貴的訓示:菩薩的精神,如汙泥中生長的蓮花,蓮花離了汙泥不能生長,生長以後的蓮花,卻又不為汙泥所染。這就是說:要做菩薩,必須要往罪惡的眾生群中去隨類攝化,能化眾生而又不為眾生之所同化。

當時的局勢,既然要我當兵,也就勇往直前了。人之好壞,全在個人的意志,所以我在當兵之前的數小時,便立下一個志願:此去是為國家民族留一分氣節,是為衰微的佛教爭一分光榮;不受國際霸權的奴役是國家民族的氣節,僧人臨國難而不退避是佛教的光榮。因此,我在向招兵站報到之際,便捨去出家的法名「釋常進」,另取了一個俗名「張採薇」,但這不是我童年的俗名,目的是要「張大」伯夷、叔齊「採薇」於首陽山的大忠義大節操的偉大精神。

那是在三千一百年前的周朝初年,商朝後裔孤竹君的兩個兒子,因為國家亡給了周朝,他們寧願在首陽山下採野莞豆充飢,終於餓死,也不肯接受周人送給他們的食物。另有一個故事,那是發生在西周的中葉時代,有一位詩人,為了抵禦北方入侵的玁狁(即是秦、漢時代的匈奴),所以從了軍,報了國,當他退役還鄉之後,便寫了一首〈采薇〉詩,後來被孔子收在《詩經》裡面。由於這兩個故事的啟發,我便用了這個名字。

可笑的是,當我從軍之後,軍中很少有人知道「采薇」二字的典故,每皆說我是用了軟綿綿的女性名字。事實上,在此滾滾的大時代的大洪流中,如果不先立一大志,不先有個精神的嚮往,做為安心立命的落腳點,那就只有隨波逐流地沒頂而去。

但我的目的,絕不希望做個終身以守的職業軍人,以我當時的推想,一年之內或者最多三年,動盪的河山能夠冰泮,國民黨軍隊必可勝利,所以我還帶了部分佛書及僧裝,準備隨時重返僧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