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自在】

師父之所以為師父——信行寺禪七心得

因著拍攝聖嚴法師紀錄片的因緣,
導演張釗維參加了生平第一次禪七,
聖嚴法師的影音開示,令他大大驚豔,也帶來深刻的反思……
為他在身心的安定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記;
在智性的認知上,也有著強大的激發。

■ 張釗維(CNEX共同創辦人暨製作總監,聖嚴法師紀錄片《本來面目》導演)

以前聽朋友提過打禪七非常受益,鼓勵我去;那時,感覺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坎,不知何時才能跨過去。一方面我比較散漫,不容易遵從一個固定的秩序或規則;另一方面,自知耐性不足,要在蒲團上盤腿坐七天,於我,那情景著實難以想像。

臺東打七初體驗

然而,拜參與聖嚴師父紀錄片的因緣,2017年初春參加了三天的自我超越禪修營,過程很順利,沒有任何不適應,這讓我有了挑戰禪七的信心,於是開始醞釀報名。一直到2018年中,感覺時候到了,在聖基會友人的介紹之下,報上了信行寺的初階禪七。

出發前,紀錄片團隊的同事半開玩笑地跟我說,期待我打完禪七回來,影片能有很大的躍進;我說,這不行,打禪七就是打禪七,不能預設任何目的。其實,這段時間,我正在反思自己內在的攀緣心,因此,不免小小期待,禪七對於消除攀緣心能有幫助。

整個八天七夜的過程,其實跟自我超越營的經驗差不多。我本來就話不多,禁語不是難項;但這次有兩個問題一直困擾我:一是上回自我超越營的時候,腿都很乖,而在這第一次的禪七,大腿根部卻經常在半支香左右時,開始發疼,並且愈來愈疼。後來我用毯子捲起來墊在大腿下方,試過幾次以後,總算在最後兩天,打坐時都能坐完一支香。

另一個困擾是四點就得起床。這對平常需要九小時睡眠的我來說,還滿痛苦的,甚至會有起床氣。但是,後來我想重要的是要隨順這個環境,找到在其中適應、讓自己自在的辦法。之後,也就漸漸習慣了。

禪七的總護法師比我預期的要年輕許多,是演字輩的演捨法師。禪眾的年紀大多比他大,但是他很能hold住全場,也很有自己的方法與風格,這讓我印象深刻,也為法鼓山在聖嚴師父圓寂十年之後,能夠持續培養出具備大將之風的法師群體,而感到佩服與開心。小參時,果興法師對於我的問題,一方面專注傾聽,一方面能夠準確理解與抓住問題的核心,並給予引導。他看著我發問的認真眼神,至今還鮮活地印在腦海,至於後續能否有效果,那是自己必須去咀嚼與努力精進的。

令人驚豔的開示

但是最讓我感觸良多的,是聖嚴師父的初階禪七系列開示,用「驚豔」二字來形容,絕不為過。之前,因為參與師父紀錄片製作的緣故,閱讀過不少師父的文字,也看過他的一些影音開示,對師父的禪法與觀念略有所知。但是初階禪七的系列開示,卻讓我對「師父之所以為師父」,以及宗教的根本生命力,有著更深一層的體認。

初階禪七的開示,從第一天到第七天,一共是二十八段,由淺而深,次第分明。比方說,一開始是關於參加禪七的心態;接著,是調整身心的方法;然後,要我們放鬆身心,以及如何對治昏沉與妄念。到了第三天,就開始提示一些觀念性的思維,包括如何面對孤立的自己,以及如何體會以扇子捕捉羽毛的感覺。如是,隨著一步一步的引導,讓禪眾逐漸進入深水區。

師父開示的語態與方式,經常是用生動的故事或是比喻,談笑風生,舉重若輕。講到要緊處或是幽默處,禪眾都會馬上有所反應,好像師父本人就在禪堂現場一般,活生生。

我對於這種形式簡單的影像開示,能夠跟當場觀眾產生當下的緊密互動,感到非常驚異;身為影像工作者,我添油加醋最終完成的作品,還不見得能夠有這樣的效果。但繼而一想,這應該也不足為奇;師父自己禪修工夫精到,同時也有三十年指導禪眾的經驗,他非常了解像我這樣的初階禪者,每一天的身心狀態,甚至一時一刻的變化。而他的開示,就完全依著這身心變化的生發與轉折而適時出現,因此儘管已經是十幾年前的錄影,今天看起來,毫無違和感。

以前聽過一些身心靈的講座,並未有這樣的體會。講者經常是想盡辦法,運用各種故事比喻,乃至笑話,來調動聽眾的思緒與情緒,但我總會在某個片刻產生疏離感,覺得只是在欣賞一個故事或笑話而已,跟自己沒有特別的關係;講者的天線頻率未能總是對到我的天線頻率。

但師父的初階禪七開示,無疑地很能在禪堂的那個時空中,抓住禪眾的心緒,潤物細無聲地植入必要的觀念與方法。這讓我見識到,一個真正的宗教家,他的能力展現,不一定是他熟讀經典,或是能夠主持大型儀式,而是他能夠在這類與他者當面溝通互動的時刻,以沒有罣礙的「率真」,展現出一種令他者心領神會進而心悅誠服的「當機」。

當我感受到這一點時,才意識到,這恐怕就是宗教真正的核心所在,而不僅是過去我所以為的經典研讀、修行神通、念誦儀軌等。正如同佛經裡頭的「如是我聞」,那些佛陀的話語,都是因著弟子在一時一地的特定狀態,而在現場以無罣礙的率真,「當機」地給出回應與指引。而我相信,不僅是在佛教,也在其他正信的宗教裡頭,宗教師們的率真與當機,正是那個宗教留給人類社會的典範,也是最珍貴的精神資產。

猶如掌握觀眾心理的編劇

第四天時,師父的開示會提及,如果足夠用功精進,那麼人人都可以開悟,可以成佛;但隔天,他就警告大家,不要老想著要開悟,面對當下、認真修行就對了。然後再隔一天,他又會期許開悟的可能;其作用,應該也就是鼓勵大家持之以恆。到第五天,禪七已經進入最後階段,他又引進了慚愧禮拜與感恩禮拜,讓我們從內在自我的沉浸中,張開心眼向外,去審視自己生命一路以來的人間因緣;最後,以無相禮拜作結。這種心理變化的曲線起伏,簡直就像雲霄飛車一樣。

因此,從我比較熟悉的電影理論來看,師父是一個非常能夠掌握說故事方法與觀眾心理的編劇。整個二十八段禪七開示,就是一套引人入勝的敘事:循序漸進、舉重若輕,有伏筆、有回馬槍,有內在省思、有外在連帶,有開場、有結束;這是一組完整的storyline(故事情節)。我甚至在想,將來有機會,應該好好研究師父的這套敘事方法,應用在我的工作上,甚至運用在給年輕電影工作者的培訓中。

我愈來愈覺得,在今天這個影音爆炸的年代,我所從事的紀錄片工作,其所產生的作品,不管是關乎貓狗小事或是家國大事,不管是風花雪月還是英雄偉業,如果僅僅是為趣味而故事、為市場而故事、為得獎而故事、為意識形態而故事;如果沒有辦法讓觀眾隨著故事的發展,而碰觸到生命本源的思考與體悟──哪怕只是一點點,那麼,這個工作並不值得我耗費這麼多熱情在上頭。

而師父禪七開示的整體故事線所展示的,正是:從我們可知可感的近身處境開始,一步步推向深邃廣闊的生命本源課題,最後又回到現實、回到當下,並且給出一個出路;而這樣的故事線及其究竟追求,亦即,去追問或者去指向:「講故事是為了什麼?」這幾乎很少在一般以「如何講故事」為主軸的電影課堂中被觸及、被討論。

故而,這第一次的禪七,一方面在我身心的安定上,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記;另一方面,也在我智性的認知上,有著很強大的激發。回到日常工作生活之後,除了不斷咀嚼這些收穫之外,我也期待著,下一次禪七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