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求瞬間一次性完成,
書法的特性與生命一樣具有走過就不能回頭的本質,
秉持著一期一會、當下即是的精神,
把每一筆都視為一生中的僅有一次,
才能在格界中,恣意地揮灑濃淡筆墨。
■ 張錦德
二月五日,在法鼓山大殿「心靈環保i接力」會場,書法名家杜忠誥在〈大悲咒〉梵唄音聲中,以平均一分多鐘一個字,寫下「心靈環保」四個大字。他不疾不徐、氣定神閒的神情,不但吸引了鎂光燈閃爍不停,也羨煞在場所有人,不少人在那一剎那深受感動,而有回家重拾毛筆練字的衝動。
在羨慕之餘,真要提起筆來老實練字,還真是不容易。近年來,不要說書法從日常書寫的工具地位上退位,隨著電腦文書的進步,連帶使得寫字這一檔事,也都逐漸在生活中稀釋。
修定也修慧
作為書寫工具,毛筆確實功成身退,但作為修身養性的方法,書法不失為一項放慢生活腳步,於格線之間追求安定的方法。淡江大學國際企業系副教授曾義明生活一切講求速效,但只要提起筆勾勒線條,不論當日事務,心情如何,不出多久他的心都能因專注而完全安靜下來,從中慢慢體會放鬆的感覺。
由於書法可以練就一心專注,在這過程使得煩惱暫時不起,心得安寧,有愈來愈多道場開辦書法鈔經課程,藉此收攝散亂心,暫停一切貪、瞋、癡等煩惱,身、口、意三業得以稍微淨化。事實上除了修定,書法也是一種在安靜的手藝中追究生命智慧的心靈藥方。
學書要臨摹古人諸家的碑帖,要欣賞名家之作、吸收各家書體之特長,以幫助自我提昇、突破。這過程豈不像《華嚴經》裡的善財童子五十三參?「每一帖都是學習的善知識,都在幫助汲取養料。特別是佛教徒以佛經、禪師語錄為本摹寫,無形中將佛法經句一筆一畫刻入心田,在八識田裡,種下佛法智慧種子。」任教於華梵大學,同時也是書畫名家的吳大仁笑說,如果能了解經意,而從中得到新的啟發,甚至應用於日常生活中,去對治、消融無明煩惱,這無疑是學書法的附加價值。企業家顏慧芬就很喜歡鈔寫禪師的語錄,例如永嘉禪師的〈永嘉證道歌〉、憨山大師的〈醒世歌〉,透過書寫,好像與大師們心靈相契,以前所不懂的經句,都能逐一了通,獲得慧解。
而在臨帖過程中,要一邊觀察古帖的筆畫,一邊又要留意筆下每一筆的布局,思索字與字之間的承接呼應關係,同時在落筆時,還要一心專注於筆下,深刻體會「筆在哪裡,心在哪裡」。這運筆挪用,更有如禪修中的止觀雙運、即默即照的工夫。
臨帖也臨心
初學臨帖,往往顧不了結構,字常寫得鬆散不緊密,這是必不可免的歷程,「因此臨完一字、一句,最好就拿來與帖上的字句相比對,就點畫型態和排列組合等種種關係,逐一校對修正後,再臨再寫。」吳大仁笑說,這其實就如同曾子所說:「吾日三省吾身。」要不斷反省、覺察,如此踏實做工夫,才能臨出一手好字。
「比對過程中,就是檢視習氣最好的時機。」曾在法鼓文化推出一系列硬筆鈔經的陳一郎,強調學書法最好養成習慣,一開始有好的習慣,接下來就無往不利,但是一開始就走錯路,工夫下得愈深,反使得錯誤的方法和習慣益形根深柢固。「人都會求方便,練字練久了,腦袋就自動化、程式化,寫某個部首、捺、撇等都會照我認定的方法,繼續沿用。」他指出這過程忽略了字形、行氣,忽略了手部不斷在翻轉所產生的千差萬別,久而久之就是習氣。
除了臨帖,學書法更重視自運,臨摹是師法古人的筆意與體勢,然而老是抄襲古帖,而不自運,不但無法展現自我風格,也容易被碑帖限制,產生執著。陳一郎在教學時都會提醒學生練字時,每臨摹一小段字句,就馬上在另一張紙上練習自運,「像『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這句話,臨完就要自運『自在觀』、『菩薩行』等句,經由改變順序,或者抽減幾個字,去體會字與字之間的氣息變化。」就像吃桑葉的蠶,也要吐蠶絲,書法貴在自我的創發,自運能將臨摹所得有關筆墨技巧法則熟習運用,進而化為己有。
從學法到忘法
從臨摹到自運,就是一種對章法的消融。蘇東坡曾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事實上,蘇東坡的書何嘗無法?只是工夫深了。馬來西亞佛學院院長、本身也寫一手好字的繼程法師以禪入筆,認為習帖寫字是練書法的必經階段,但從佛法「空」的觀念,練習到後來要用的卻是減法,減到最後,不要說是字帖,就連方法都可以放下了。「方法放下不代表沒有方法,而是什麼都是方法。」他說。
過去繼程法師也是學習各家字帖,更喜歡親手鈔寫《心經》與他人結緣。一開始他也是規規矩矩地寫,但後來有所體悟後,反而是打破規矩,不再拘泥形式,他開始練習不打方格子,以行書的書體來隨意書寫;有時候更不限制字體大小,還畫上圖案,如此一來,鈔寫時不但自由自在,因為畫面活潑、生動,也更使得信眾歡喜收藏。
由此看來,練字不但能鍊心,也能影響到他人。曾經收錄在《印光法師增廣文鈔》中,一封印光大師在早期回覆弘一大師的信,就指出弘一大師出家時期的筆風,仍有早期雄渾悍強的氣勢,「斷不可用」於鈔經。這封信緣起於弘一大師求問刺血鈔經的方法,信中明說的是字體,其實也是點透玄機,說明字體與心性常是互為表裡。
到了弘一大師晚期,其字果然脫胎換骨,杜忠誥曾形容這時期的書法作品有如渾金璞玉般,絕無煙火氣的感覺,讓人看了「鄙吝都消,矜躁俱平」。大師的朋友陳祥耀還自述說,他常在情緒昏擾散漫,需要恢復安適時,倚藉著臨寫老人的字而達到收束「放心」的功效。
當下即是的生命軌跡
一直以來,書法被當作修練工具,要掌握毛筆與紙接觸、衝擊之下,那股充實飽滿的抵拒狀態。也就是隨時注意每個下筆之間,要氣定神閒,不然一失手,就會「做水災」全盤俱毀。如此的狀態近於調息打坐,要配合著力氣、情境去做調整,要不然寫出的每一字,只是墨水、線條。
「一筆一畫,就是在考驗每一個當下的專注,而專注又不能緊張。」杜忠誥表示這不只是考驗筆墨拿捏,更重要的是在每一筆當下,能否念念分明,就如同唐代永嘉禪師所說:「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心念在這一當下要處於專注又放鬆的情境中,寫書法就是在練習這樣「恰恰好」的情境,掌握那不多不少、不增不減的狀態,如此留下來的軌跡才會有生命。
「第一筆下去水太多怎麼辦?很多人都會放棄重寫,但對我來說,不要執迷,隨興而至傳達當下的美感。」每一筆下去都是隨順因緣,吳大仁也常用沾過太多墨水,或是已經岔、乾的筆寫下作品。對書法懷有使命感的「詩硯齋」齋主侯吉諒,更以「生命只有一次機會,為什麼學書法可以有兩次?」來督促學生用心體會每一次下筆的機會。
講求瞬間一次性完成,書法的特性與生命一樣具有走過就不能回頭的本質。事實上不只是書法,繪畫、雕刻等藝術創作,不是也是如此?不只藝術創作,面對生命無常,即使是每次的吃飯、喝水等日常瑣事,也該同等視之。若能秉持著一期一會、當下即是的精神,把每一次都視為一生中的僅有一次,才能在生命的格界中,恣意又自在地揮灑濃淡筆墨。
(摘錄自《人生雜誌346期:練字也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