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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專題

（法鼓山安和分院 提供）

精選專欄

（胡麗桂 攝）

■ 文／劉忠繼（資深新聞工作者）

這是我生命路程中最重要的轉彎時刻，未來我身上流的血是全新的新血。

在臺北榮總的幹細胞移植病房裡，我的主治醫師劉耀中，從冷凍設備裡取出一袋一袋早已收好的幹細胞血漿，經解凍後，掛上點滴架，接上我胸前早已裝置好的一套稱作「希克曼管」的人工血管，進入胸腔的一條主靜脈裡。新幹細胞進入體內，逐漸滲透進我的骨髓，唯一任務就是在骨髓裡落地生根、發芽，長出新的紅血球、白血球跟血小板。

兒子的細胞流入體內

三個星期前，我兒子仁寧，已先捐出超過700㏄的造血幹細胞，經由液態氮零下80℃的冷凍保存，就等這天要輸入老爸體內，拯救老爸的生命。若不經由親生兒子仁寧給我新幹細胞，我還有別的方法消滅癌細胞、延續生命嗎？有，但要經過特定機構提供樣本，達成完全吻合的基因配對條件，這過程面臨的風險、機率及許多不可預期的因素，都會影響我整個治療時程。再退一步，如果不做幹細胞移植呢？那我這一輩子就要靠輸血與化療延續生命，癌細胞滅不了，病症永遠沒有治好的一天。因此，讓兒子獻血就成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終端治療方式。

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刻，8月31日上午11點30分，仁寧的第一滴幹細胞流入我體內，雖然有一點冰涼的感覺，但我整個心是熱的，自己摸摸臉頰也是溫熱的，不是發燒，是一種很深、很重的感動，我滿眼眶的淚水，煞不住車，當著醫護面前流了下來。我用手指輕觸細管，似乎感覺到仁寧的心跳，推進著這些肉眼看不出、也數不清的細胞進入我體內。

三十多年前，我和妻子的細胞結合，生下他，三十多年後，他以更多量的細胞奉獻給我，救我一命。醫學科技的進步，讓家庭倫常義理，比起道德與法律更具體地實現出來。

發病、確認、治療

五月初，初次發病住院，主治劉醫師解說這個終端治療方法，我把這訊息傳給家人群組，仁寧很快回覆：「當仁不讓。」女兒仁雅當時剛生產完兩個月，也回覆說：「我也要給爸爸。」我看著他們快速且肯定的回答，我知道當時當刻他們不可能弄清楚捐「造血幹細胞」是怎麼回事，愈是如此，我心中愈是有十足的暖意與感動。因為女兒剛生產完，不適宜捐贈，這個責任就由兒子仁寧擔綱了。領受使命後，仁寧也對自己生活作息、飲食稍作調整，減少社交活動，配合醫囑施打了十多劑白血球生長激素，如同準備面對重要大考一般。

仁寧的700多cc的幹細胞分成七袋，依次輸入我體內，全部歷時兩個小時。主治醫師劉耀中，既年輕又專業更有熱忱，一邊操作著既定程序，一邊就站在我的對面，像老師一樣對我解說造血幹細胞移植的原理。原來我體內負責造血的骨髓，因為細胞分化突變產生癌細胞，占據了骨髓的一部分，也破壞了骨髓正常造血的功能。

五月初發病，透過驗血及骨髓穿刺化驗，確認我罹患的是「骨髓分化不良症候群」與「骨髓纖維化」的病症，其實就是血癌的一種。在正式移植前，我已經歷過標靶、化學及放射等等治療過程，目的就是清除路障，把骨髓裡的癌細胞給清除乾淨，接著再種下新的幹細胞，讓它長出新的血液細胞。這就好比農家種稻，先犁田翻新土壤，再除草除蟲。土壤翻新改造後，再播種、插秧，等待發芽長出新稻穗出來。醫學面對這個棘手的癌病所採行的治療對策，與農家耕種方式竟是如此相似，人類這個生命體的照護與稻米成長所需灌注的心力是一樣的。

自以為很健康

六十四年前，母親生下我，給了我包括血液在內的完整生命要素。這樣的生命要素，成就了我的成長、學習、工作、組成家庭，而且生、養、育兒女。六十多年來，我運用了這個生命體思考、運動與休息，做一切我想做的事，它支撐我、也支持著我，完成一切的夢想或被交付的任務。

年輕時代，我並不十分珍視身體健康，我對生命體的神聖與奧妙毫無認識，只把它當作一套萬能的工廠機器在操練，用任性放縱的態度對待飲食與生活作息。所幸到了中年，工作樣態改變，對生理健康知識逐漸增多，開始懂得善待自己，保養身體了。幾年下來，節制飲食，生活規律，加上養成每天固定運動習慣，身體的回應清楚顯現在每一年體檢報告上，多數指標項目都是藍字，因此我一直相信我是健康的。

就在兩年前，我的四哥罹患了「慢性淋巴白血病」，也是血癌的一種，我曾經捐出造血幹細胞給他，去年底又再捐出淋巴球給他。雖然後來他因其他疾病併發而往生，但我給他的幹細胞及淋巴球都有助於他血液細胞增長及延續生命。這也強化了自己是健康的自信，因為健康才有條件捐助。哪知，五個月後，細胞發生基因突變，癌細胞侵蝕了我的骨髓，我也需要接受外來的新造血幹細胞移植，以延續生命。

五月初，當主治醫師像法官宣判一樣地告知我得到了血癌病症時，我心裡的震驚與悸動並不像我外表那樣的平靜。怎麼回事？怎麼可能？一連串的疑問像定音鼓一樣重重敲擊著。但短短的瞬間，我接受了，我相信這是事實。我一邊向家人解釋病症與治療對策時，同時在尋找一股轉化的力量——心靈不受困厄框限的力量。我想到一句話“Knowledge is power.”（知識就是力量），我相信更多的知識能讓我更理性與冷靜認識病症，以及強化醫病之間的良性互動溝通。

病房裡聽《金剛經如是說》

在無菌的移植病房二十六天當中，是我學習所得最豐富的一段時間。移植後的後遺症，包含發高燒、嘔吐、起疹子等等排斥現象，都是出題目的老師；而主治醫師和照顧周到護理師群們，都是當場可以解惑的老師。我隨身帶著的筆記電腦，又隨時可供查考資料。當學習愈深入，知識累積愈多時，我開始有個信念，知識強化了我的希望感，這個希望感幫我度過幾次突如其來排斥和感染症狀，也陪著我度過熱切期待新幹細胞長出新血液細胞的日子。

在移植病房期間，聆聽聖嚴師父開示的《金剛經如是說》（有聲書），其中師父說到「來去自如、隨緣自在、因緣如此」，這話對我有啟發性。我的病症既然是基因突變造成的，我心中就坦然了。罹病固然是不幸，但它是生命機能運轉中，看不到、也摸不著的細胞分化過程突變，而且是變壞所造成的。從認識到理解再到建立信念，心中已完全沒有悔恨抱怨、怨天尤人心態。當耳際出現師父遺音「來去自如、隨緣自在、因緣如此」，我相信自己找到了心理建設奉行的依歸。

（更多內容請見《人生》47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