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純綾
在二十多年的工作生涯中,有四年左右,我是以無雇主的居家上班型態,自由接案。那一段不用進公司、沒有同事,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一人獨自度過的日子,就是電腦顯示器上擺放的狗娃娃,和貼在狗娃娃旁一張小小俄國作家安東.帕夫洛維奇.契訶夫的照片,陪伴我度過許多工作時光。
十來年前的某夜,凌晨時分,在我準備就寢之際,轉頭望向工作桌,竟發現電腦顯示器上的契訶夫照片,正微微地冒著煙。
「我當下想的是:契訶夫怎麼會『發爐』?——啊,契訶夫顯靈了!」數天後,和友人聊及此事,我說。朋友們聞言都笑了。
「不要笑,跟你們講真的,那時候我發現,我一點都不怕,相反地,我很開心。因為這回的契訶夫顯靈事件才知道,原來我真的很愛他。」
聽到這,朋友半信半疑問:「契訶夫真的在你家……顯靈?」
「沒有啦!」原來是工作桌上的鹵素燈泡太靠近顯示器上緣,也就是貼著契訶夫照片的位置,燈泡的高溫把顯示器機殼熔出一個小洞,所以是這個小洞在冒煙,不是契訶夫在發爐。
「發現事實真相後,我還有些悵然呢。」我告訴友人。如果契訶夫真能在我面前顯靈,該多好呀……
契訶夫是我最鍾愛的作家,也是我的文學導師。貼他的照片在電腦上,這樣具儀式感的行為彷如為我的文字工作「開光」,有契訶夫做榜樣,在茫茫字海中,讓我不致迷失方向,也清楚自己的目標。
文學的榜樣
2007年,我進入廣告業,從文案工作開始一路走來,經歷網路和自媒體的蓬勃發展,也見證傳統媒體的式微。看報紙、雜誌的人愈來愈少,從前預算豐沛的廣告主一定會下的報紙、雜誌等以閱讀為取向的平面廣告,廣告主和文案自己都會要求,要寫出值得玩味的好文案,而這,沒幾分文學底子是做不到的,只是,現在能藉此練練筆力和頭腦的機會,愈來愈少了。
我實際從事廣告業的時間雖不算長,卻是媒體轉型最劇烈的時期。媒體是所有廣告創意的容器,而不斷竄出、變形、再生的新興網路與自媒體的特性,就和服飾業的快時尚一樣,講究的是速度、直接,換句話說,時至今日,要人駐足細細玩味這件事,已經不流行了。
那是一段痛苦的撞牆期,我覺得——我落伍了,文案工作不再需要文學性,或是刺激消費者延伸解讀與思考,而是要跟得上最新的流行,懂得最「夏趴」的用語,而我自覺「這我不行」,也因此萌生離職的念頭。
有句話說得好:「找到自己喜愛的作家,是人生大事。」後來,花了些精力,沉澱媒體轉型帶給我的衝擊,慢慢意識到,我之所以喜愛契訶夫,因為他像一面鏡子,他的文字流露的質樸、幽默、悲憫,和那種與其大放光明還不如在黑暗中點亮微光的抒情筆調,其實是具體化了我的價值觀,以及我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自己都不認識的自己,透過文學家的筆,為我具體刻畫出來,且栩栩如生。而這相較於工作階段性的因緣,確實更是貫串人生的大事。
了悟了這點,文案工作和文學脫了勾,反而讓工作變得順暢了。因為內心沒有了衝突,工作時也就不需在失落中消耗自己,這樣反而更能看清現況:其實,目前對所謂的「好文案」的要求,只要我放下「這我不行」的執念,豈不是更容易做到嗎?
突破了盲點,就好像排除了道路事故,打結的交通很快順暢起來。打消了離職的念頭,我只是接受了現在的廣告生態,不和當下因緣對立,固定利用空閒時間瀏覽自媒體,知道有什麼有趣的事在發生,也當是為自己的工作做點功課,如此做起事來反倒輕鬆自在。
至於契訶夫的文字,依然常駐我心,因為那是一輩子的榜樣,一輩子的事。
學佛的榜樣
文學之外,我還有一位榜樣,弘一法師。
弘一法師的前半生,瀟灑風流,卻能在中年毅然放下一切,遁入空門,而且「他中興別的宗就算了,但他中興的卻是律宗,這麼反差的人生,對我實在很有啟發性。」我和朋友聊佛法時說道。弘一法師這樣的存在,導正了我對於「只要做的事和藝術沾上一點邊,似乎就擁有任性妄為、放浪形骸的特權」的膚淺見解;相反地,情思愈是奔放,行止其實更需有守有則。
廣告公司的兩大部別——業務部與創意部,通常外出開會,只要是身著西裝或套裝的,一定是業務部;至於創意部,隨便穿個T恤、棒球帽和拖鞋,多數狀況下都是可被接受的。見微知著,這是一般人對創意人員的想像和特許的包容,有時明明就是邋遢隨便、得寸進尺,還藉口說:「這就是創意人的個性啦!」
但有了弘一法師為榜樣,要說創意,出家前的弘一法師,在藝術創作上的成就,已是公認的一代大家,但當時的李叔同有什麼刻意表現個性的特異行為嗎?從法師的傳記得知,早在出家前,他就對自己的儀容、舉止,乃至生活常規,皆持守甚嚴。藝術大師李叔同,也是很有紀律的呀!這麼一想,一些創意人所謂的表現個性,實在是貽笑大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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