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456期：疫起共修藥師法門

隨著美國疫情趨緩，生活漸漸回歸日常，
對身為抗疫最前線的彭溫巧醫師而言，
過去的一年，彷彿消失了，
她是如何走出替代性創傷，以及安頓不安的心，
學習重新生活與從心面對自己？

■ 彭溫巧（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助理教授、紐澤西私立醫院神經外科主治醫師）

不要隔離衣下的淚水，我要陽光下揮灑活力的汗水。

戴著口罩，忐忑地走進營業中的餐廳。迎面而來，也戴著口罩的服務員，帶著上揚的眼角（我想他應該是微笑著的吧）詢問著：「內用還是外帶？」我小聲地回答：「內用、四個人。」他將我帶到以前擠滿人潮但現在只有遠遠的一桌客人的區域，並禮貌地問：「吧台？還是桌子？」我反射地快速回答：「我要角落靠門的桌子。」他似乎有點驚訝我的快速回答，看了我一眼回覆：「沒問題。」

慢慢坐下來的同時，我也用餘光瞄了餐廳一圈，心想：「還好，每桌都保持安全距離，服務員們都戴著口罩，而且桌子都清得很乾淨。」這是疫情趨緩後，第一次在餐廳內用餐的心情：全身緊繃、很不安、很焦慮。原來，蒲團上的工夫，在還沒面對死亡的此時，已經被死當了。

重新面對社會，從心面對自己

美國的疫情，在曲線幾波上上下下地擺盪後，已經慢慢地看到趨緩的跡象；特別在紐約、紐澤西與康乃狄克三州，於四月，當疫苗接種覆蓋率超過百分之三十時，室內用餐就已經在有條件的情況下，開始放寬限制。五月初，疫苗接種率已經超過半數，三州的人傳人比例（Rt值）已經降到小於一，這是一件多麼鼓舞人心的事。

但是，隨著社會的解封，疫情會再蔓延擴散嗎？看著普羅大眾快樂地出門，街道上人來人往的同時，還有一大群人，每天盯著疫情曲線與數字不敢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睡夢中還會不時夢到防護措施破洞而驚醒，這是第一線醫護人員的創傷後症候群。

疫情嚴重時，這一群冒著生命危險的第一線人員——醫護人士、警消同仁、維持生活必需的人員，在不知何時才能看到曙光下，只能向前看，埋頭面對，過程充滿淚水與汗水。

看到遭受病毒入侵而無法呼吸的病人，第一線人員只能奪門痛哭；面對同仁染疫身亡，我們只能心生不捨，想方設法地協助家屬；遇到警察朋友，壓力爆鍋、無助自殘，我們只能一再流淚，責備自己為什麼沒有注意到他的需求。這一切的一切，也讓這群抗疫工作人員身心俱疲。疫情趨緩，社會陸續解封，這一群抗疫人員也需要學習「重新」面對社會、「從心」面對自己。

面對人群恐懼，拿下口罩焦慮

學佛者常用「無常」來勸說他人面對現狀、放下罣礙，但對我而言，這是消極、是壓抑。對學醫學的人，「個案討論」是檢討與誠實面對，並尋求最適合的處理方法；也利用機會學習未來遇到類似狀況，要如何解決。因此，面對疫情所造成的一切，光用「消極的無常」來面對是不夠的。

當疫情肆虐時，所緣境是明確的，大家的共同目標是要一起平安健康地度過，並有效地控制疫情。大眾齊心，各守本分，依本分做該做的事。當疫情趨緩，生活漸漸回到正軌，除了繼續守好本分，是不是也利用這機會反省過程，找出問題，並朝著解決問題的方向前進？

看著自己在過去這一年多，為了維持身體體能穩定，以利面對抗疫的壓力，固定運動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之重要元素。疫情期間，除了在自家跑步機上強迫自己跑步，並且購買網路運動課程，以增加多樣性。解封初期，帶著焦慮，逼迫自己接近大自然，「戴著口罩」騎腳踏車與登山成為每週必做的運動。

不只疫情要歸零，「我」也要歸零。定課，是歸零、從心看自己的開始。看著自己在疫情期間不慌不亂，安全度過，這不是自己修行好，事實是當時的所緣境非常明確到很難分心。再加上每天身體的疲憊，實在無力去照顧自己的心。慢慢解封後才發現，原來以為每日的「歸零」，其實只是壓抑、形式罷了。以為當時自己「默」著面對抗疫、「照」著看顧病人。這壓力的反撲，造成解封後，面對人群的恐懼、拿下口罩的焦慮。

積極的無常，返照看自身

在慢慢地調適與跟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對話後，終於在六月初，我克服心理障礙，第一次脫下口罩攜友登山，能大口、無阻礙的呼吸，真好。積極的「無常」就如世尊所教導的，一切現象隨時都在變化，因為「可變」才有機會。感謝這次的疫情，讓我有機會返照，向內看看自我，反省並感恩過去曾面對的人、事、物。也藉機會積極改善，除了期許自己繼續往善方向前進，也希望自己對他人做有意義的事。正向面對自我、積極投入未來。因為「無常」才有大希望，也因為有希望，我才有能力選擇。期望死當、重修後的自己，在未來面對困難時，能更敏銳、灑脫，把握當下。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地藏菩薩的大願心。地藏菩薩如同花時間教導同學們的小老師，本來可以私下苦讀，考一百分，成為班上第一名。但他卻願意陪著大家、教導大家，一起學習成長；安忍著不證悟，只為了我們眾生。這是我發願學習的對象，讓我在工作與生活上，有所遵循。

對我而言，只要有目標，一切都不苦，沿路的風景都是暫時的。感恩眾生示現，讓我不用親身感受疾病苦痛，而能透過他們體驗學習。《佛說四十二章經》裡提到：「人有眾過，而不自悔，頓息其心，罪來赴身，如水歸海，漸成深廣。若人有過，自解知非，改惡行善，罪自消滅，如病得汗，漸有痊損耳。」向內返照，照顧自己的心，才能真正看到問題，進而改變。這是除《地藏經》外，對我影響很大的一段經文。

其實，不管面對外境或是照顧內心，聖嚴師父已經把生澀難懂的經文用白話文翻譯出來，並加上使用操作方法：「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只有面對、接受才能跳出束縛，只有處理才能找到方向，只有放下才能開闊。

編註：Rt 值叫做「有效再生數」（Effective reproductive number），能估算在一定期間內傳染數量的變化；而 R0 值則是「基本再生數」（Basic reproductive number），是指一個初發個案在可傳染群體中，傳染給別人的案例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