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450期：平安自在《觀無量壽經》

她的外貌嚇人、舉止怪異，
面對謎樣又喜怒無常的她，
要怎麼克服內心的恐懼去幫助她？

■　口述／張寶方（臺中榮總志工）．採訪撰文／張靜慧

我從沒見過這樣千瘡百孔的人。

那天傍晚，醫院在大廳辦活動，突然有一個把臉遮住的人走近，我趨前詢問。在醫院服務已久，接觸過各種病人，但當她把布掀開的時候，我還是嚇到了。她滿臉水泡，有些破了、有些結痂，當下直覺是：怎麼會有人變得這樣不像人？

我連忙把她送去急診，由醫師問診，之後社工也前來協助。看到她連口腔黏膜和牙齦都長水泡、潰爛，所以值班結束後買了兩瓶飲料送過去。

我心裡一直惦記她，很多困惑與不捨。隔天進醫院時又帶了四瓶飲料，託急診的工作人員帶給她。

用英文罵人，謎樣的病患

幾天後，社工室問我：「哪位志工一直送飲料給一個病人？病人想知道是誰。」我說是我。

我跟社工一起去感染科病房看她。當她掀開病床的圍簾時，屎尿味撲鼻而來，她把頭露出棉被張望，眼神充滿疑問。她不配合治療，罵醫護人員，甚至不肯下床如廁，大小便都在床上解決。

我不定時去關心她，慢慢跟她建立關係。她罵人時都用英文，非常流利，更讓人想了解她的背景，但她不願透露，院方暫時用「遊民」身分立案。

她必須洗腎，又因為不願配合傷口護理、細菌滋生而產生敗血症。她跟護理師說，只願意接受我幫她洗澡。當時不確定她的病會不會傳染，所以我穿上層層防護衣，沒想到她又反悔，不願洗澡。在異味的「熏陶」下，我一出病房就吐得一塌糊塗。

她鄙棄社會？社會遺棄她？

三天後，她又決定要洗澡。我鼓足勇氣踏進病房，可是她又開始鬧情緒。最後我把手伸出去，輕輕扶著她的手鐲。或許肢體的碰觸讓她感受到我的誠意，就在那一刻，她願意下床了。

她突然尖叫，原來她腳底的皮膚長期潰爛沒有治療，已部分見骨，所以踩在地上疼痛不堪。淚水湧上我的眼眶。

進了浴室，我蹲下來輕輕幫她擦拭，同時心裡有好多困惑。她究竟遭遇了什麼事？誰願意把自己過成這個樣子？我該用什麼態度對待她？

她問我：「你為什麼要送飲料給我？」我說：「你嘴巴破了，喝點飲料應該會舒服些。」我們的距離似乎拉近了些。

有一天，她想離開病房，到會客室吃飯，沒想到一踏進會客室，她皮膚上的水泡、傷口，把所有人都嚇跑了。日復一日遭受異樣眼光，可以想像她有多受傷，似乎也能理解她為什麼舉止怪異、脾氣多變了。我不禁想：是她鄙棄社會，還是社會遺棄了她？

一聲「姊姊」，感受複雜

某日，她突然叫我「姊姊」，我的感受有些複雜。這代表她信任我，我們產生了「革命情感」，但我也提醒自己，志工與病人的相處必須拿捏得宜，過與不及都不是好事。

她得的是天皰瘡，全身皮膚長滿水泡，破了之後結痂，好了又破，傷口密密麻麻。我幫她訂了兩條腰部綁繩的褲子。「你為什麼幫我買褲子？」她問。「你不能穿醫院那種鬆緊帶的褲子，這種綁繩可以調整寬度，比較不傷害皮膚，」我解釋。她滿眼淚水。

一個多月後，她轉院，開始洗腎，狀況不好，已送進加護病房，「她希望你能去看看她，」醫師轉告我。

她看起來是那麼虛弱，眼睛含著淚。我問她：「你怕不怕？」她靜默不語。她牽起我的手，說：「姊姊，我不想要走。」我安慰她：「你好好配合醫生，不要擔心。」

剛好我帶著《父母恩重難報經》的圖片，「這張圖留給你。你害怕的時候，想像這是你的親人或者是我，可以幫助你安定下來。」她同意讓我將圖片貼在病床旁，也終於願意跟我聊聊她的故事。

母女見面，相對無語

我拼拼湊湊她提供的訊息，請警察局協助，費了一番工夫，終於聯絡上她媽媽。媽媽說，她們家本已移民美國，女兒二十幾歲時發現罹患免疫疾病，便回臺治療。沒想到她開始種種脫序行徑，比如把大小便塞到抽屜或抹在牆壁；跑去不同醫院住院，然後跟別人行乞、要錢，最後不知怎麼輾轉到了臺中。

媽媽還在工作，對女兒的行為深感無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孩子。「如果我去接她，你敢保證她不會殺我嗎？」媽媽問。但我又怎能保證？

隔天，她終於同意南下接女兒。母女相見，竟都沒有說話，我在旁提醒，她終於開口叫「媽媽」。「媽媽已經很辛苦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傷害她。」我提醒。

轉回臺北的醫院後，我去看她，發現床邊堆滿可樂罐，媽媽管不住她。她也還是一樣四處要錢。

臨終時，她想見我

「姊姊給我錢！」這是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我是志工，來關心你，可是沒有理由應該給你錢。你需要買什麼東西嗎？」「反正你給我錢就對了！」她開始罵髒話。「你要幫自己，如果你不幫自己，誰都幫不了你，」說完我掉頭離開。她歇斯底里，居然按下緊急鈴。

我很心痛。我知道這不是她的本意，她或許只是需要別人關心。我跟護理長說明狀況，請護理長去安撫她。

約一星期後，護理長通知我，她去世了。臨終時，她說想見我，也願意配合治療，她並不想死。

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媽媽。「就像戴手鐲，平常不覺得它的存在，有時還覺得多餘，等鐲子碎了，才真正意識到它不在了。」媽媽這麼形容，也表示不願意再想過去的事。我祝福媽媽有新的開始，不再打擾她。

棘手的個案，讓我直視恐懼

我從沒有照顧過這麼棘手的病人，是很強烈的撞擊，但也正考驗自己的耐心與底線，以及如何轉化內在的恐懼，去面對一個外觀不堪、行為難以理解的病人。

如果再遇到類似狀況的病人，我還是不會放棄，會想辦法整合現有的醫療及社會資源，盡力協助她。我無法改變她生命的長度，可是如果能提昇她的生活品質與深度，哪怕只是一點點，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