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442期：菩提道上的女性修行者

美國已淪為新冠疫情重災區，紐約可說是重中之重，
旅居紐約多年的蛋糕師傅，
因為口罩與東初禪寺再續前緣，
在協助發放口罩的過程中，再度感受到人與人的溫情……

■　廖胤威

一通來自臺灣法鼓山的電話，劃破了屋內的一片死寂。旅居紐約多年，我與家人、朋友的聯繫，早就建立在由手指在手機上不斷滑動的一連串簡訊。因此，若是接到鈴聲大作的電話，實在非比尋常。

來自法師的一通電話

電話的彼端是常諗法師。

新冠病毒蔓延全球，紐約在三月中旬疫情日益惡化，我和成千上萬的紐約客一樣，不得不乖乖地進行居家防疫。日前，為了與家人和朋友報平安，我索性在臉書上動筆書寫，在文章的深處，隨著心境的轉折，文字的鋪陳不免著墨於恐懼。文中，那種懼怕油然而生，是源自此起彼落的救護車響笛。我寫道：

救護車在馬路上急馳，一部接著一部呼嘯而過，這些原本習以為常的紐約噪音，現在帶來的不僅是危急，因為那一連串的震耳欲聾亦透露著死亡。

就在這日夜顛倒的臺北與紐約時空，常諗法師的來電即是安撫我行文中對救護響笛的心生畏懼。此次，他以一如往常纖細的口吻，特別帶著許多同理心；他囑咐我專心在廚房做蛋糕，把音樂聲量調高，以蓋過一聲聲的天人永隔。他表示，如果最後仍行不通，就靜下來誦經迴向吧！

在致電問候的同時，法師得知我身上僅有防護功能有限的布口罩，他立即與東初禪寺的常華法師連線，並且同步向我解釋寺方有些備用的醫療口罩可提供信眾使用。除此之外，常諗法師也希望我能幫忙法鼓山，發放口罩給急須保護的美國當地民眾。經過法師再三保證東初禪寺口罩使用量無虞，也實在需要我充當義工發放，我當仁不讓，接下了這個任務。

與東初禪寺再續前緣

這通與常諗法師的電話，再次連結了我和東初禪寺睽違十八年的因緣。

十八年前，常諗法師是紐約市立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的博士候選人，而本人則是剛進入該校英美文學博士班的學生。當時常諗法師還未剃度，以學姐的身分，經常將學術研究的心得分享給我這懵懂的研一新生。此外，他也不時強調這漫長的學術之路，除了必須具備強韌的決心、毅力之外，健全的身心也是關鍵。在一度被繁重課業搞得焦頭爛額之際，他把我拉到東初禪寺，認為打坐有助安定情緒，進而能使思慮暢達、意念清晰。記得我們一同前往禪寺的途中，相談甚歡。我們不時將康德、馬克斯、史賓諾塞和傅科等人的哲學思想加以分析、歸納、統合，進而探求茱蒂絲．芭特勒的理論架構。

一路上，我們文青式的高談闊論，忘卻紐約的車水馬龍，以及街道的人聲鼎沸。直到抵達禪寺門口的前幾分鐘，法師才提醒我，以「數呼吸」的方式進行打坐。十八年前的禪寺參訪，最令人難忘的並不是我們一路上的哲學探索；時至今日，最令人莞爾一笑的，是我閉目打坐的體態：由原本的放鬆淪於過度鬆弛；進而，數呼吸轉變為數綿羊，打坐竟成了打呼。

十八年後，物換星移。驅車趕往禪寺途中的我，是個直攻博士未遂，但卻因疫情而失業的西點師傅。這次前往東初禪寺不是打坐、不是參訪，而是當義工。與常華法師的見面，便是為了領取醫療口罩以進行發放。

給人安心的東初禪寺

隨著確診病例爆炸性急遽增加，紐約不再擁塞，榮景不再。店家大門深鎖，行人寥寥，各個神色凝重，步履匆匆。這豔陽高照之下的城市，看起來是格外的空盪寂靜；在微風徐徐之中的街頭，感覺上是如此地淒涼落寞。

車窗外，歷歷在目的是重災區的景象：那飽受疫情肆虐的不堪、滿目瘡痍所呈現的生死危難。車窗內，在凝靜的空氣中，我腦子裡不斷思考著一套SOP：在保持社交距離的前提之下，如何開啟那禪寺大門？如何自我介紹？如何與常華法師相認？如何接下那些口罩？如何減少寒喧卻不失禮？如何從容答謝卻不顯慌張？如何進入車內實施初步消毒？如何返家後完成全面消毒？這一套程序還未考慮周詳，就已來到東初禪寺。

這些因憂慮而起心動念的接口罩程序，在抵達東初禪寺的當下，立即宣告破功：禪寺大門不必開，不必急著與常華法師相認，自我介紹也可省下。原因是，當車子停穩之後，映入眼簾的是禪寺開啟的大門，常華法師早已守候在外。見我下車舉步蹣跚，他雙手合十，會意的臉龐浮出和煦的笑容。

常華法師從容自若地向身後的另一名法師說明，我是常諗法師的學弟，並且補充一句：「他也很會做蛋糕。」一陣點頭示意之後，常華法師二話不說，手捧一大箱的口罩，要我留一些自用之外，其餘幾盒請幫忙發放。我一股腦兒地接下口罩，心中滿懷感謝。箱子放妥車內，一番躬身作揖之後，便驅車離去。回程途中，突然想起我居然忘了向法師介紹，在我身後將一起當義工的李道明牧師（The Rev. Thomas Reese）。

目前的紐約，人與人之間的必要接觸均須保持社交距離，這是基於安全的考量。然而，這種互動模式的付諸實行，也體現了大眾的惶恐不安。在這瘟疫蔓延的時空，我們急於保持距離，非其必要則緘口莫言；卻也同時遺忘了禮數，甚至捨棄了基本的關懷。這種人與人之間所維持的2公尺，其實在心靈層面就是人情義理的疏離。反觀東初禪寺敞開著大門，常華法師的笑顏迎人；面對我的忐忑不安，法師們的審慎同理之中，卻是如此地安之若素。慈悲與智慧阻絕了貪瞋癡慢疑；感同身受的施予即彌補這病毒所帶來的生離死別。法師們所贈予的口罩，保護了民眾並隔絕了病毒侵襲；這口罩所交織的一絲一縷也牽繫著悲天憫人的大愛。思索至此，法師們所託付的使命，本人深感重大。

口罩的溫情回饋

常華法師總共交付了4600片醫療口罩。我和李道明牧師鎖定了某些特定族群，其中依據每個人的生活形態及其可能導致的確診風險，我們做了一系列輕重緩急的排序。大抵而言，我們將目前第一線仍須出門工作的非醫療人員（essential workers）列為第一順位。另外，獨居老人、長者、經常赴院診治的病患、單親父母等也列入急需口罩的名單之中。每人收取口罩的數量也依據上述的工作及生活形態分配。

以居家防疫（意即能待在家就待在家）為原則，搭配正確的口罩消毒撇步，我們預計受惠民眾應可重複使用手中由東初禪寺捐贈的口罩長達兩個月。受贈單位如下：皇后區與長島食物救濟站（food pantry）的志工，以及照顧戶（1200片）；皇后區、布魯克林區，以及長島部分社區教會（932片）；長島地區海外移工（700片）；皇后區社服中心（600片）；老弱婦孺及單親家庭（491片）；前線非醫療工作人員（327片）；皇后區社區醫院（200片）；亞裔美籍人士互助聯盟（150片）。

社區醫院是我們發送口罩的目的地之一，駕車前去社區醫院的途中，我們的焦慮指數下降許多。能代表法鼓山將口罩分送給抗疫最前線的醫護人員，我們深感榮幸，此行也給予我們莫大的力量。與醫護代表說明來歷，以及解釋口罩的來龍去脈之後，那名醫護人員不發一語地接收了200片口罩。雖然我們無法看出她口罩之下的表情，但透過她充滿淚光的眼神與難掩的驚訝，我們重新感受到那人際的連結。

除了醫護人員的口頭感謝之外，近來我們也收到許多電子郵件，從中得知許多口罩受惠者的由衷謝意。有人表示：「我年事已高，單獨一人生活。附近商家並無貨送到府的服務，這口罩使我能安心購買食物。」也有人說：「我先生是紐約市火車駕駛員，但因為鐵路管理局無法發放口罩保護執勤的員工，我們因而花大錢網購，但卻遲遲未收到包裹，我們心想一定是中途被有心人士攔截而遺失了。非常感謝東初禪寺提供的口罩，我先生能較安心地工作。」另一名媽媽寫道：「我女兒是心理諮商師，有一片口罩可戴，使她能較無後顧之憂，與病人交談。」一名兒子也來函表達謝意：「今天年老的母親收到了您郵寄的口罩，她的鄰居日前因新冠肺炎病逝，她相當難過。」

一封封的謝忱，一句句的感恩。代表東初禪寺進行口罩援助，我們換來的是字字血淚，以及無可言喻的感激。能幫助他人，我們滿懷欣喜。

無蛋蛋糕的啟示

記得在那通電話的尾聲，常諗法師為了使我的情緒得以安定，不得不跟我透漏：常華法師是一隻愛吃蛋糕的「蛋糕怪獸」（cake monster）。他繼而表示：「心煩意亂時，何不做些蛋糕送給東初禪寺的法師？他們吃了必定會訂購！但切記，要做無蛋的蛋糕喔！」

「無蛋的蛋糕」？乍聽之下，這是多麼典型的矛盾修辭啊！就在美國新聞報導不斷充斥著聯邦與地方政府抗疫理念相互矛盾的同時，廚房內，我順手將音響內的江蕙聲量調高三度，戴上圍裙，捲起衣袖，揮灑麵粉。很多事情，幾經測試，縝密研究，相互合作，矛盾終究也能平反，新的蛋糕也得以順勢誕生。解除新冠疫情不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