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436期：今夜共臨 瑜伽焰口法會

單德興在軍中初識《心經》，
原來是《西遊記》的《多心經》，
此經是文字最精簡的佛教經典，
讓未曾接觸佛教的他，讀來備覺義理幽微，玄妙難測。

■　單德興（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營房旁的草坪上幾個人圍成一圈，坐在各自攜來的小板凳上，雙膝上平擺著圖板，手中捧著政治教育教材。即使到了秋天，南臺灣上午的陽光依然熾熱逼人，不過待在綠色營房的陰影下，陣陣清風吹拂，帶來些許涼意，倒也讓平日持步槍打野外的新兵得到片刻的輕鬆與抒解。

時間是1986年，地點是高雄鳳山陸軍步兵學校，幾個月前剛拿到比較文學博士學位的我，成為中士入伍生，與同梯次的預官一起接受為期四個半月的入伍訓練，此時正與班兵參加莒光日政治教育小組討論。

政治教育的目的是為了宣揚政令，鞏固領導中心，對抗「三合一」敵人，對我們這批預官來說，內容頗為單調枯燥，卻是軍中的重頭戲，除了閱讀、討論，還要撰寫心得報告，由人批改。雖是政治八股，但事關平日考評，以及結訓後的分發，倒也不得不依樣畫葫蘆。

軍中偶遇《心經》
在各人輪番口頭報告後，面面相覷，陷入無言的尷尬。這時一位學員取出一個深色的袖珍本子，攤開，大夥兒好奇，紛紛湊過頭去，只見本子上畫著豎格，字體甚大，方正典雅，沒有標點。這位同學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們，這就是他隨身攜帶的《心經》。

我最早是從中國古典章回小說《西遊記》得知《心經》的。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中，烏巢禪師傳授《心經》給發願赴西天取經的三藏法師時說：

「路途雖遠，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遂口誦傳之。經云：《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

當時年少，未曾接觸佛教經典或相關書籍，不知此處出現兩次的「《多心經》」可能為訛誤（梵文「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即「大／智慧／到彼岸」之意），或者意在諷刺，別有用心。

公認《心經》是最短的佛經，最通行的漢文版本由玄奘法師（西元602～664年）譯自古梵文，僅兩百六十字，此處所說的「二百七十字」包括了經名的十個字。《西遊記》中引用此譯本可能因為主角就是唐三藏，而他的譯本最為風行；另一方面，通俗小說《西遊記》的引用，也使得玄奘法師的《心經》譯本更廣為人知。有學者指出，《心經》在《西遊記》中總共出現十五次，而「心」字出現的回目更高達二十九個。（註）

《多心經》豈非多心？
雖然有人認為《多心經》一說也成立，但根據梵文音譯或中文註釋，此說有些牽強。個人更傾向於認為，「多心經」一詞既是吳承恩典型的幽默與諷刺，更是伏筆，套用中國傳統小說評點的術語，就是「草蛇灰線」。十七世紀的金聖歎指出此法：「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一直到第七十九回〈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朝正主救嬰兒〉，講述比丘國國王寵愛美后（白面狐狸化身），以致形容枯槁，身染重病，因而聽信國丈（原為南極仙翁的坐騎白鹿精）的妖言，不但要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做藥引（一千多個心豈非「多心」？！），而且要取唐僧的心肝做為延壽藥的藥引，於是孫悟空化作師父的模樣，前來降妖。這段故事不僅情節精彩，富於想像，而且寓意深遠，直扣「多心」的旨趣。

悟空變身的假唐僧聽國王說要取自己的心肝，便問：「心便有幾箇兒，不知要的什麼色樣？」（此問不知是否指涉一則著名禪宗公案：老婆婆問向她買「點心」的德山禪師：「《金剛經》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審上座點那箇心？」）

一旁妖怪化成的國丈指定：「要你的黑心。」

悟空爽快答應：「既如此，快取刀來，剖開胸腹，若有黑心，謹當奉命。」於是孫行者接過一把牛耳短刀，「解開衣服，挺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肚皮剖開。」驚異的是，假唐僧並未當場血濺三丈，而是從肚子裡「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令在場的文武百官人人膽戰心驚。

國丈見狀便道：「這是箇多心的和尚。」

悟空當眾一一檢視那些血淋淋的心，只見「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箇黑心。」

昏君嚇得要他趕忙收了去，孫悟空當下「收了法，現出本相」，並直言：「陛下全無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唯你這國丈是箇黑心，好做藥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來看看。」

國丈識得現了本相的齊天大聖，趕忙取出蟠龍枴杖應戰，交手二十多回合，不敵，便化為一道寒光逃之夭夭。

這段故事遙遙呼應六十回之前的《「多心」經》，手法魔幻，寓意深切，頗為具象地呈現了心之繁雜不善。我年少閱讀時印象深刻，逾半世紀依然難忘，足見吳承恩筆下的功力。後來研究中西比較文學時，讀過有關《西遊記》的論文，得知《心經》有諸多譯本，但並未追索原典閱讀。沒想到竟在行伍之間與裝幀精美的袖珍本《心經》意外相逢，機緣的確特殊。

熟悉但玄妙的經句
我當場向袖珍本的主人借來一閱，赫然發現「唐三藏法師玄奘奉詔譯」數字，心中欣喜有此奇緣。一讀之下，發現有些地方平順，有些字句早已耳熟能詳，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但從不知出自此經，有些詞彙前所未見，若干地方不知如何斷句，經末的咒語更是艱澀難誦。全經雖然字數不多，卻難倒我這個新科比較文學博士。總括我對《心經》的初體驗就是：文字精簡，義理幽微，玄妙難測。（待續）

註：張艷姝在《《西遊記》佛禪思想考釋》一書中分別引用曹炳建的〈《西遊記》中所見佛教經目考〉（頁95註5）與楊俊的〈試論《西遊記》與「心學」》（頁92註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