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434期：好心不NG

自認助人NG不斷的李佳庭，
體會到助人工作不像考試，
反而像遊戲升級，
因為沒有不NG的助人者，
只有NG過後，依然願意繼續挑戰的人。

■　李佳庭（「臺灣芒草心慈善協會」遊民外展社工）

很多人都以為，社工很會陪伴與關懷他人，然而，就算做了四年社工，我的助人工作還是很常NG，有時NG到心裡的導演都生氣怒喊「卡」、想走人的那種。

例如案主要從戶頭領錢去簽六合彩被我拒絕，或是要他們去找工作不要再借錢，他對著我怒罵：「你這麼年輕，憑什麼管我！」「錢是我的，我愛怎麼花就怎麼花！」「為什麼不能借錢給我？你們社工一點愛心都沒有，都是騙人的！」嚷著要離開服務計畫，而且口水還噴到我臉上。

在衝突的當下，內心有整把火在燒，加上巨大的無力感海嘯捲上來，再一口氣摧毀著內心的小世界，壞得亂七八糟。我到底在做什麼？以前堅持的是不是都錯了？是不是真的有些人爛到扶不上牆？

助人沒有標準答案
社工專業訓練裡，有個很重要的觀念為「有目的的情感表達」，意思是說社工的專業會談，不會有漫無目的聊天，每句話後面都有我們想傳遞的訊息，例如收集資訊、鼓勵增強動機、回饋案主等。而我知道此時自己一開口，一定不會有什麼建設性的話跑出來，所以通常是強忍著情緒，先處理好個案的情緒，離開現場後，好幾次都被氣到蹲在路邊，或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哭。

我做助人工作時，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很爛。為什麼我沒辦法像美國心理學家卡爾．羅哲斯（Carl Rogers）一樣可以真誠、無條件地正面關懷與接納？為什麼我會對個案生氣？為什麼遊民被社工服務後，還是一樣流浪街頭？為什麼我不能很有效率地做好每一件事情？為什麼我這麼努力了，個案的人生卻沒有產生改變？我跟個案的人生差距這麼大，怎麼可能有百分之百的同理心？

我每天都有一百萬個問題問自己，而每一個問題都可以輕易的，把我用紙糊的自信給戳穿。

我開始問其他的社工、問我的督導、問我心中的典範大神，他們都是怎麼面對這些質疑與情緒的？我心中的地藏王菩薩等級社工笑著，咧出兩顆深深的酒窩說：「不要理他就好啦！」這個建議對我完全無用。我禮貌性地敷衍完地藏王菩薩社工，又去問了另一個瘋癲不羈的傳奇社工，他眉毛一扭：「哪有總是那麼熱血的社工？嗑藥才會吧！」傳奇社工的意見也完全沒有參考價值。我又去問了另一個江湖大姊大社工，她在這行做了二十年，只要她出手便是風生水起，震動四方。而她完全沒管我的問題，直接問是哪個個案讓我這麼困擾，出手一秒擺平了一切，以我完全無法複製與學習的方式。

助人工作是一門藝術？
後來我放棄了從別人身上找答案，因為一百個助人者，就會有一百個獨特的助人模樣與方式，那是另一個人不可能百分之百複製的風格與思考迴路。但還是可以從別人身上，找到支持自己繼續走下去尋找答案的力量。我很常找別的單位夥伴一起討論，有趣的是，不同背景的人，往往會給出天壤之別的應對方式。

例如一個窮困者來到「芒草心慈善協會」，我們提供住的地方，有社工帶著他找工作、儲蓄、看醫生、辦理社會福利；而同樣窮困者到了「台灣夢想城鄉營造協會」，透過木工班、繪畫等藝術作品，他看到「貧困以外的我」，開始回顧自己的人生，也開始交朋友。這個窮困者去了「人生百味」，他在重修舊好咖啡廳找到了一個安身之處，加入街賣計畫、寫字班，也有可能去「浪人食堂」幫忙賣小吃。

芒草心、夢想城鄉、人生百味，這三個組織雖然都服務貧困者，但工作者背後的思考方式與背景都不一樣，因此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服務方案，一個A的題目，可能會有BCDEFG等一百萬個答案。而服務對象們也很多元，適合B的助人方式，用在C身上就會大爆炸。以前大學時聽老師說「助人工作是一門藝術」時，只覺得這種沒有標準答案的東西，到底要怎麼學啊。但當你看了許多像畢卡索抽象畫那樣五顏六色、歪歪扭扭，偶爾還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麼的個案後，就覺得個案的人生本身就是藝術，助人工作當然也就是藝術了。

認識了夠多風格不同的助人夥伴，看了很多不同的助人方式，你便會知道幫助人的方法，是沒有標準與最佳的答案。這時候，你會開始有一點信心，因為開始知道，你的助人技巧不是NG，只是一百萬分之一的其中一種方式。當我這麼想時，覺得自己從助人的想像與框架中解放了出來。我可以不是羅哲斯，做不到永遠維持溫柔同理的佛菩薩標準，可以對個案生氣並告訴他「我很難過」。

如果助人的方式有那麼多，我們有沒有可能一起找出更好的方式？此刻面對實務困境的心境，就不是一張等著寫上標準答案的空白考卷了。這比較像在打遊戲一樣，一個人的力量很小，單挑王當然打不動，我們可以找隊友來，皮薄的法師需要血多的肉盾來擋，而後排幫忙補血的補師也少不了，所以我們需要有人做第一線服務、有人做社會倡議、有人做組織串連，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起努力，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式破關。

（更多內容請見《人生》4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