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408期：佛陀花園賞花去

花草樹木，是禪宗智慧傳承最重要的符碼，
柏樹子、桃花、梅花、荊棘……
一則則公案、一首首詩偈，用中國植物來擬喻更顯親切。
當花木映入眼中，你看到什麼呢？

■廖肇亨（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

禪宗起源於花，拈花微笑，大概是最知名的公案。脫離語言文字的脈絡，心契神會。花，成為象徵禪宗智慧傳承最重要的符碼。

世尊生平故事中，有四種印度樹木特別值得注意。佛陀誕生於無憂樹下；於菩提樹下成道；於娑羅雙樹下涅槃圓寂；佛滅度後，弟子在王舍城的七葉樹窟下安居結集。是以無憂樹（降生）、菩提樹（成道）、娑羅雙樹（涅槃）、七葉樹（結集）也分別代表了佛教弘傳的不同階段。

雖然這些樹木也傳入中國，在中國（特別是溫暖的南方）也經常看到，但似乎不完全屬於中國。

柏樹　禪宗第一公案要角

禪宗既然號稱是中國化的佛教，當然在說法擬喻時，中國自身的樹木花草更為親切。多數人一聽到禪宗的樹木譬喻，腦海中應該立刻浮現以下這則關於趙州和尚的公案。

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云：「庭前柏樹子。」
僧云：「和尚莫將境示人。」
師云：「我不將境示人。」
僧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州云：「庭前柏樹子。」

這個公案其實不易解釋。一般來說，禪門問答中，面對學人所謂「祖師西來意」的問題，往往以各種方式的「識取自性」為答。因此趙州和尚的說法，當然不是把「庭前柏樹子」等同於「佛法本懷」的意涵（「不將境示人」）。而是透過「庭前柏樹子」，重新「體察」、「認識」到自性。無論如何，自此之後，「庭前柏樹子」一詞，不僅等同於趙州和尚的禪法，更是禪宗史上最著名的公案之一。對禪者而言，「柏樹子」顯得格外親切熟悉。

桃花　心開意解的象徵

除此之外，禪宗於花朵更感興趣，屢屢以花為喻。「拈花微笑」如是，「一花開五葉」亦如是。禪宗於花，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與體會。靈雲志勤禪師的〈桃花偈〉，也是眾人耳熟能詳的公案。話說靈雲志勤禪師一日經行，看桃花灼灼，生平所疑，渙然冰釋。隨即口占一偈曰：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這首偈語極其著名，例稱〈桃花偈〉。「尋劍客」比喻參禪學道，無一真正得力入手處。本來「樹葉凋落，體露金風」是禪宗追求的最高境界，意謂擺脫無謂的虛飾，直探生命、真理的本源，是以「葉落抽枝」一語意謂求道的艱辛。桃花滿開，呼喚生命的明亮美好，同時意謂「心開意解」的境界，不外求而自我圓滿具足。美麗的桃花既是悟道境界的形象化比喻，也是求道者內心風景的呈現。同時，求道歷程的種種經過，以及悟道的迂迴曲折，雖然意在言外，似乎也不難感受。鮮明的形象，直截的語言，無怪乎這首〈桃花偈〉如此膾炙人口。

從民俗學的角度看，桃花是中國人最熱愛的花卉之一，幾乎可與日本的櫻花相提並論。桃花具有神奇的魔力，象徵生命豐沛的能量，是以道士斬妖除魔，亦須憑恃桃木劍的神力。〈桃花偈〉將禪宗追求的生命境界與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巧妙地融而為一。從此，桃花也在禪門公案中占了不容忽視的一席之地。

梅花　禪門獨特的精神特質

相對於桃花，梅花的精神特質，幾乎全由禪門建構而成。梅子本來以食用為主要目的。「梅子熟矣」亦是禪門著名公案，以果熟飄香形容道業圓滿，本不在意料之外。宋代以後，「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固然名聞遐邇，其「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古今推為絕唱。

但江南詩僧對於梅花「愈冷愈開花」、「春來第一枝」的特質一再渲染，梅花耐寒堅貞的德性得與松、竹並列歲寒三友。題詠梅花的詩僧代不乏人，從宋代的明教契嵩、德洪覺範，元代的中峰明本、明代的憨山德清、無異元來、清代的八指頭陀，莫不有詩詠梅，相關的著作不勝枚舉。中峰明本與元代文人馮子振以梅為主題，競寫百首，乃成《梅花百詠》，是元代詩學史上一樁著名的公案。

關於梅花的精神特質，明初僧人道衍以下此詩頗有代表性，其曰：

孤山山下雪茫茫，雪裡寒梅已早芳，雙鷺飛來花底立，却憐同色不同香。　

道衍，即姚廣孝，其輔佐明成祖奪取天下江山固為一代奇僧，早年亦有擅詩之名。這首詩略同「銀碗盛雪」，梅花的芬芳卻成為一個重要的標誌。不同於「銀碗盛雪」的能所雙泯，這裡明白標示「早芳」，作為梅花最突出的精神特質。此外，僧人畫梅亦蔚然成風，乃至於徑以「墨戲」稱之。梅花在宋代以後的禪門紮根之深，影響之廣，其他花卉恐難望其項背。

葛藤　不拖泥帶水的俐落

除了桃花、梅花之外，佛教亦喜以種種草木為喻。例如以「黑豆」代表個別文字；以「荊棘」比喻文字障，不但不易擺落，且常有喪身亡命之虞；以「葛藤」表示無謂的細節牽纏，「斬斷葛藤」意謂單刀直入，不假思索。

禪宗的草木擬喻十分豐富，本文只是以柏樹子、桃花、梅花等幾個簡單的例子，略見佛教中國化的特色於一斑。更具體的例子，應該就一個公案或詩作細細品味，但如此一來，枝葉蔓衍，終將伊於胡底，不如就此斬斷葛藤，推開書本，好好認真去體會「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大千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