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403期：一碗粥，好修行

是什麼讓她執意為了「假離婚」告官十年？
一齣荒誕的現代版官場現形記背後，
讓人洞悉細如芝麻般的執念，
也可能引發如大西瓜般的因果效應。

■文／曾偉禎　圖／龍祥電影提供

一個農村婦女因為假離婚，卻被老公搞成真離婚的冤屈，由於嚥不下那口氣，一路抗告。她揭開人情、道理與法律辦案的矛盾，並掀翻官場生態，從縣法官、縣長、市長、省長、一路告到北京人民大會，當官者一個個現形：小官如奴才，坐最大位者仿如大內高手，各種嘴臉無一放過。

電影《我不是潘金蓮》改編自作家劉震雲的同名暢銷小說，獲第53屆金馬獎最佳導演、觀眾票選最佳影片獎；在第64屆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獲金貝殼獎（最佳電影）、范冰冰獲得銀貝殼獎（最佳女主角）；並獲得2016年多倫多國際影展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

芝麻小事變大災難

故事是李雪蓮與丈夫秦玉河，為了政府的一套房而假離婚，打算得到房子後就回頭再結婚。沒想到，半年後假離婚變成真離婚，丈夫竟跟另一個女子結婚。「我要復婚，再跟秦玉河這畜生正式離婚！」她氣急敗壞地找上擔任法官的遠房親戚王公道，但因其之前的離婚完全符合程序，因此判離婚有效。李雪蓮覺得「假的事怎麼變成真的？」她向各級官員告狀都無效，還讓自己給關了進去。

被釋放後，她決定去找秦玉河，只要他憑良心說句對不起之類的話，沒想到他竟當眾對她說：「你不要再胡攪蠻纏了，你以為你是跟我作對？你從法官到史縣長，一直在跟別人作對，這樣子會有好果子吃嗎？」接著他還反過來咬一口：「你是李雪蓮嗎？我怎覺得你是潘金蓮呢？」扯出李雪蓮結婚時不是完璧之身。

秦玉河竟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李雪蓮本來要論理的是，當時的離婚是假，沒想到前夫的心夠狠，搞出潘金蓮的事，尤其當著眾人面前說，勢必傳遍全縣。「是不是潘金蓮」這事兒比「離婚真假」大多了！李雪蓮要告訴大家的是：「我不是潘金蓮！」為了糾正這一句話，一路到北京人民大會，她攔住了最大官的車告狀。如同劇中的大官的台詞：「一粒芝麻變成一個西瓜，螞蟻變成了大象。」終於讓一票官員丟了飯碗。

電影用幽默的方式，拍出李雪蓮的不放棄，繼續從下到上、從地方到中央打了十年官司的過程。身為農婦，她的精神寄託對象，除了對她養的牛說話，就是向廟裡的菩薩祈求：「菩薩呀，您不能撿了芝麻，就丟了西瓜。您處理了這些貪贓枉法的官，但秦玉河這個畜生還逍遙法外，我不是潘金蓮的這事兒，您還沒說清楚，不能就這麼完了。」只是十年過去，她還是沒有把「這句話」糾正過來。

假假真真人間冷暖

各級領導彷彿被她拿住了命門，覺得她變得愈來愈難纏。片中王公道法官對新任縣長鄭眾說明案件的對話非常經典：「關鍵是她現在一個人變成三個人了，我們覺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說她是潘金蓮，她自己覺得自己冤得像竇娥。單拎一個出來都不好對付，何況是三個纏在一起，這麼多年來這個李雪蓮又像個白娘子在那邊修練，十年都成精了。」不難看到中國父系社會對女性底層的恐懼，以及下意識的壓迫。

人心難測，沒想到當初的一件事變成了另一件事。有天，她聽了牛的話，決定不告了，所有地方官聽到了都不相信，就這樣又變成了第三件事，她氣：「她說真的不告了，又被說成假的了。」

新任的馬文彬市長，覺得她根本不是簡單的人物，心底隱恐「千里之堤將潰於蟻穴」，決定親自拜訪。此處的台詞甚為經典，其處理此案的邏輯思考，在「大」「小」「真」「假」上之思惟論辯，荒謬可笑中，見心念幻變的驚人力量，絕對是哲學思考的活教材！

當她跟馬市長說，她真的聽了牛的話，旁邊幾個小官深恐馬市長被奚落，市長馬上穩下情緒：「好，讓我們就一起來相信牛說的話，好不好？」沒想到，她直愣愣覺得這樣說法就不對了：「牛說的行，你們說就不行。因為牛不要我繼續告狀，是怕我告不贏，你們說不要我繼續告狀，是讓我繼續含冤。」她決定了，還是要告！

接著各路人馬想盡各種手段，要阻止她上北京。然後劇情急轉直下，她不小心中了圈套，讓自己可能真成了潘金蓮，因此東躲西藏，錢包被偷又病了，千辛萬苦抵達北京，在市場找親戚借錢時，終於被抓住了。沒想到此時傳來驚人消息：「秦玉河意外死亡！」在法律上所有李雪蓮告狀的案子，因人死不再成立。她瞬間失去了鬥志，回鄉後決定尋死??沒想到果樹園老闆要她幫個忙，要死請到隔壁果園上吊。她飽嘗了世間的人情冷暖，突然醒悟了??

執念引發的因果效應

范冰冰素顏演出是電影的商業賣點，但鄉下農婦身形、言行的詮釋，以及劇本在角色性格塑造上，卻有缺陷，可是因為精彩的是故事本身，以及啟動的思考，更值得觀察的是父系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政策對人民的制約、律法與人性間的矛盾，當然，最令人震撼的是執念的力量，以及心念的幻化所帶動的事情變化。

一個女子的固執意念，鍥而不捨到處告狀，一個小心念，演變成大事件。《解深密經》云：「阿陀那識甚深細，一切種子如瀑流。」永遠在流動的業力，超越時間、空間的限制，心的力量猶如瀑布流水，當中夾雜泥沙木頭一切物質，沒有好壞，無善無惡均一起流動，然而隨行蘊力量浮上表層，形成了果。劇中李雪蓮前夫的新太太，為此得了憂鬱症，前夫最後也因精神渙散導致車禍，意外身亡，而這一切所牽動的政壇動盪，影響的不只有幾個家庭……

此劇的荒謬，顯示了人性與法治間的矛盾，官場是現了形，但真正的重點卻是，人們很難看清楚一念唯心的生命根本，而在業力中無盡流轉。官員想保住飯碗、雪蓮想求個公道……這不斷外求攀緣的心，導致無盡的煩惱，以及集體的挫敗。

透過痛苦學習的智慧

在片尾出現了最早因「假離婚」案件，而被拔官帽的史縣長，在車站旁飯館認出李雪蓮，卻對過去事無怨、淡然面對；當李雪蓮聽別人講自己，也把自己過往的故事當笑話講，久了往事如煙……這簡單卻力道無窮的心念，把全劇的荒謬幽默掩蓋下的哀傷，輕輕地平衡過來。

李雪蓮終於說出，她當初那般不放手，是為了肚子裡沒有機會出世的孩子。當時她氣到流產，觀者心知肚明，這些官都是有責任的，是政府當時一胎化政策造成的逼迫，人民無奈才想法子走偏門，想要留住胎兒多分一套房。人的執念力大無窮，引發新因果，編導成功說出的：是對身邊人「情」的失望，對社會「理、法」的無力。

原來人總得透過痛苦來學習智慧，而自古以來的心靈功課也都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