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印空：聖嚴法師默照禪講錄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紐約

禪修營就像是一場棋賽，只不過你的對手是自己。有一開始的、中場的，以及最終的棋賽。在第一場中，你必須將心安定下來，努力克服在面對另一階段身心劇烈煎熬時，所產生的不安，並且要放下一切期待，無論是正面的或負面的。在第二場棋賽中，與自我的掙扎出現了，過去的業力以五花八門的形式顯現：全身痠痛，可能還有昏沉和沮喪，但這些都是必須經歷的一道道無形關口。最後，在最終場時，如果你很幸運而且修行得很好，就可以回家了。

不久我想起了多年前在香港第一次聽到的一個話頭：「時間不存在，記憶又是什麼？」我的心極度熱切地參這個話頭，試著參透這問題的邏輯。這是一個念頭，但不是妄念，而是一場心智的全力競賽。

如果時間不存在，那麼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其實也不存在了。過去已經死亡，但是我們似乎經常看見歷史對現在的影響，彷彿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仍然左右著我們的命運。錯了，過去已經完全消失，而未來又尚未到來，只有存在的片刻。所有塑造這一刻的環境條件，都是來自於對過去的重新創造。然而，如果記憶只是念頭，是多采多姿認知的代表，或老是神經質地試圖解決未完成的事務，那麼拋下它呢？就只剩下了靜默的存在片刻，有生命，但無心。而這又是什麼？

我想，在那樣的時刻，只有宇宙的展露，猶如汩汩湧出新鮮水流的活泉，在湧現的每一片刻，是永遠不停歇的、變化不止的。若我們將那片刻凍結成實體的記憶，時間就變成了瞬間的片段。而在記憶的真實中，我只不過是廣大無礙的宇宙中，不斷重複創造自身的一個小碎片而已。當我停止時，就只有這遷流不止了。我向佛陀鞠躬，說：「沒路了！」而佛陀似乎對我眨了眨眼睛。

在我那競速的心中，有種專注於探索的興奮感；「氣」高速運行，而且每當我的推論成立，便真的會出現經驗上的轉換。那是一種獲得新發現的激動，以及無論下一刻發生什麼都能接受的開放。最後，再也無處可去了，接近終點的那份完整、那份整合，帶給我一種領悟與喜悅感受。然而，我懷疑這一切只不過是西藏人所稱的「分別心」（namtok）罷了，是虛幻的心智活動，而「我」卻為它精心打扮了金色的羽毛。

在小參中，我向師父談到這件事，但師父並沒有感到驚訝。抽象的思索，無論有多麼興奮或啟發人心，都不是開悟。那個經驗是否代表我對自己的修行方法產生懷疑？我有些洩氣地回到蒲團上。很明顯的，我一定是沒有用對「話頭」。我把話頭改成：「什麼是『當下』？」並使用了師父所給的指導原則，希望能有所幫助。

最後一天下午，師父告訴我們一個故事：有一個和尚，為了不被砍頭，必須端著一碗油走過一段路，不管路上遇到什麼威脅和驚嚇，也不能漏出半滴油。師父要我們也抱著如此的心情來打坐，於是我專注在話頭上，努力修行。在深深的定境中，靜默緊接而來，有時念頭在其中輕柔地流動著。我捉著話頭，就像一艘小船的舵手，要將船開往遠方的山頭。風浪不斷地讓船首斜桅偏離航行標記，我一調整船舵，船頭就會搖晃著越過航道，朝另外一個方向航去。掌舵就是持續不斷地微調，使船身能彈性地隨著大海起伏前進。我腦中浮現一個景象，覺得船就是我的身體，而掌舵者是我的心，這兩者連結成一種流動的過程，其中「我」完全不需要存在。只有因果遷流的顯現，彷彿在無盡無我、起伏的海洋中舞動。

離開定境之後，我感覺到自己四周的房間、外面街道上車子的呼嘯聲和喇叭聲，還有路人以各國語言談話的聲音。這一切就是海洋，而我在話頭的引領下，駕駛著小船。但是沒有人在船上掌舵，也沒有人在蒲團上，在開闊的天空下，只有打坐存在。當我坐在那裡，禪修不但沒有把我困住，反而讓一切更加開朗，充滿喜悅與自由，在禪修深處，一切所見是如此令人驚奇。隨著禪修營的最後時光消逝，小船彷彿回到了家，停靠在一座島嶼的港灣內。悄悄地，我對佛陀、師父，還有其他所有的人，靜靜地鞠躬。

無事需在意，一切需放手。
唯愛能觸心，於苦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