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林間：小林村心靈陪伴札記【內頁泛黃】
Freedom in the Forest: A diary of spiritual counseling for the affected schoolchildren of Xiaolin Village after Typhoon Morakot

法鼓山八八水災的專案計畫，以四年為期，將在二○一三年底畫下句點，小林心靈陪伴這項行動也將告一段落。最後一年，法師與全體義工，即有意識地開始「練習說再見」。我們清楚，四年患難與共的情感，需要足夠的時間來好好道別。不只對災區菩薩，對我們自己亦然。

上半年，我們邀請敏麗老師再度上山，透過沙遊，讓孩子再次整理受災心情。我們也帶著孩子與家長一起到日月潭，並在晚會中正式宣布安心站撤站的消息。至此以後，離別這件事就正式按下了碼表，滴滴答答地倒數著。

許多事情開始變得有點不一樣。翁奶奶來安心站的次數多了起來，她常常一個人從小林村搭車下來，在甲仙安心站前的站牌下車，拎了一包菜走進來，把每個人都好好看過一遍，彷彿在進行一種慎重的巡禮。放學後，小夏也常常和她的麻吉阿欣晃來安心站，他們最常坐在門口前的桌子，介紹一些我沒聽過的韓國明星給我認識，並且爭執著哪一個比較帥之類的問題。放學最常報到還不是這兩位女生，而是阿泰。每天下午四點，他必定準時出現，作亂一陣，再回家吃晚餐。晚餐後又會再度騎腳踏車來報到，並且蠻橫地「央求我」陪他出去散步。

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地知道一件事，並且用了各自的方法，等待時間過去，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九月二十八日，是小林心靈陪伴畫下句點的最後一日。我們邀請了曾經來過小林村的所有義工，包括許多已經到北部的夥伴，如承寬、士軒、璨瑄、文一等，都排除萬難上山。而永齡中興分校的夥伴，也組團從臺中趕到。報名後細數下來，竟然有近百人要趕上山。

最後一次，我們決定在小林國小裡「種樹」。徵求過校長同意後，我們跟林務局申請了一百棵臺灣原生種的樹苗，包括烏心石、竹柏、黃連木等等。另外，我們也透過網路，找到多年前和法鼓山合作「臺灣百合復育計畫」的高雄茄萣國中，他們也寄來數十個百合球莖。這份源自金山的百合花，又輾轉來到了小林。

樹不只是樹，我們為樹增添了許多的意涵。「小林」本身，就具有樹木的意象。而樹也象徵了過去的同學，他們的身體化為大地，以樹的形式再次現身，以樹根緊抓土壤，以一種無聲姿態守護著我們。我們希望，小林孩子能把對同學的想念，寄託在每一棵小苗上，並從照顧樹的過程中，讓祝福有了寄託之處。

把活動的意義介紹過後，夥伴們領著孩子，各自出發到校園各角落開始種樹。鋤頭、鏟子、圓鍬，乒乒乓乓此起彼落。小的孩子挖土，大的孩子掘樹洞，敲到大石塊就由大人接手。此時天空竟下起了毛毛雨，細細斜斜來回飄動。維維她們那一組負責在教室後的小坡上種百合花，遠遠對我喊：「噶柱！下雨了，要繼續嗎？」我站在士軒這組的位置，看到孩子們依然賣力工作，沒有一點退卻的意味。於是喊回去：「不用，繼續！」

當孩子專心一意，把力量投注某處時，大人需要做的，僅是看顧與成全。捨不得打斷，我知道，他們正在走那個歷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雨仍沒有停的意思。我在校園裡來回走動，時時評估是否該收工。阿雅和小慧他們跟著一竹姊姊，站在學校玄關前的車道旁，我走過去關心。阿雅轉頭跟我說：「噶柱，我們不想停，我想把它種完。」雨水、汗水，在孩子的臉上靜靜流淌，仔細端詳，都是滿足的表情。

我抬頭望向那灰濛濛的山色，想起了四年前那場滂沱大雨。那曾讓孩子害怕的雨啊，今日卻以溫柔的姿勢緩緩飄落，像在撫慰，也像滿懷著道歉。

種樹總算告一段落，我們回到視聽教室。此時輪到小林孩子上台，他們胸前掛著一只陶笛，魚貫走上台，帶著靦腆的笑容對大家一鞠躬後，陶笛的聲音緩緩送出。這首叫〈風之彩〉的曲子，我們已在多次場合聽孩子演奏過。本以為自己不會有太大感覺，誰知，也許是離別作祟，那稚拙的笛音彷彿具有某些力量般，領著我們一個個跌入回憶裡。

第一次上山，提著燈籠夜行山中。
第二次上山，我們畫下一棵棵的小林之森。
無數次的羽毛球飛上天空，我們用吶喊一次一次追上快樂。
在臺北城搭著捷運四處探索，搭著貓纜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

孩子繼續凝神演奏，笛音如風流動，我們終究從回憶中抬起頭，把他們再次溫習一遍。

見面吵著要抱抱的小禎與阿銓，曾幾何時再也不來這套。阿盛也從一個善感的小男孩，慢慢長出英雄少年之氣。而過去在男孩堆中廝殺的女孩，一個個長成婷婷少女，舉手投足已多了矜持。孩子的身體與心靈一起長大，四年過去，他們都已不是當初我們認識的樣子。

光陰飛快，如石火光。四年種種，曾經那麼真實的種種，都已成為光影色塵。我意識到，今日的這場道別，終將被時間之流推向下游。孩子表演後，我們播放回顧影片、頒獎、輪流說出心底的話。翁媽媽哭紅了眼睛，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所有人靜默無語，我則在心底念觀世音菩薩。水災後的這四年，她已成為小林孩子，以及我們所有夥伴最熟悉的媽媽，就像觀世音菩薩那樣。我在心中為翁媽媽祝福，也深深感謝她。

夜晚不知不覺降臨山中，這場離別終究還是來到了盡頭。下山之前，我們和孩子一一擁抱、祝福，再一次喊出他們的名字。車子從廚房旁的停車棚出發，慢慢開過月色下的小林國小。孩子們開始追著車子跑了起來，那是他們向來熱衷且拿手的「歡送方式」（雖然常讓我們捏把冷汗）。我們搖下車窗，對著他們用力揮手。隨著車速加快，孩子的身影慢慢落後。更遠處，無數棵看不清楚的小林之苗，在山風中揮起枝椏，緩緩靜靜，帶著笑意。

再見了，孩子們。
再見了，群山圍繞的小林村。
再見了，那每一顆羽球劃過的湛藍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