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不散場
琉璃文學

不需言語、文字的感動

導演的手法讓人想到了格佛瑞雷吉歐（Godfrey Reggio）導演著名的生命三部曲之一——《機械生活》（Koyaanisqatsi），同樣沒有字幕及旁白，僅以凌厲剪接與繁複特效格式，與音樂緊密對位方式傳達衝突；劉嵩在《黃羊川》有類似的手法，卻是逆其道而行，以「鬆卻有機」，安靜又不失幽默的剪接手法，把農村生活裡，人在四季裡日復一日的活動，組成十四篇具詩意的影像散文。尤其生命豈無生死與悲歡離合，生活豈無政治氣候和社會制度的箝制，但在導演的靜心注視下，他把頭腦衍生的問題放到一邊，專注地看重複的勞動是與大氣呼應的循環，無爭的處世中，盡顯生活中細微處的美感。

就在這一趟舒服的視覺旅程中，導演讓我們看到在西北方的生活，老奶奶手中用針線紮實縫底，又巧手繡花，做成一雙雙孩子們腳下的布鞋，「納鞋之美」已讓納鞋這個動作變成一種圖騰。製作麵食、烤饃饃，素材單純原始；烤個馬鈴薯像在過年，農民的「粗食」，卻實在又飽足。毛驢的「快遞」，事實上是慢傳，完成在禮受一杯茶裡。牧羊人的走牧，在山岡與草原之中，自賞一口煙，吐納在天地間。

儘管黃羊川物質條件極差，家中物件因古舊不盡然窗明几淨，但物就各位；顏色鮮豔的繡花剪紙髮帶，是生活的點綴。睡覺的炕，棉被一收可以是納鞋的坐鋪，也可以是烤饃饃之前揉麵團捲花捲的工作檯面。招待客人的玻璃茶杯，透明中有歲月的痕跡與遠處山岡的映射，蒼蠅輕巧飛舞在玻璃杯裡天地間。

秋收季節來臨，外出工作的親人全返鄉加入勞動，那收割是一個充滿勞動之美。金黃麥田，在彎腰收割後，一綑綑麥束如林，在山岡間形成極度和諧的幾何圖形。驢兒拖著石輪碾完麥稈，就是麥子與風齊舞的「揚場」，撲朔迷離如金黃雨。

在那樣的地方，如外星物的科技在導演的眼中沒有格格不入，不論是阿公自己把照相師用photoshop將他的影像貼在巴黎鐵塔前的照片，放在祖先牌位前；或正經地拍一張遺照；或學會上網與陌生人對弈；均是無傷大雅的生活趣味。影片中迷人的段落之一，吆集牛群吃草後，午間祖孫倚樹午餐、喝茶，之後安靜地午睡。陽光透過樹葉，形成一小片一小片亮晃溫和的光點，撫慰著這一片軀體的靈魂。這些視覺語言、安靜的配樂，沒有華美的道具，粗茶淡飯就是天堂。

單純的生命，單純的感動

然而，實相是常年困於雨水不足而土地貧瘠的黃羊川，當然不是香格里拉。黃羊川的村民，尤其是到外鄉工作賺錢青壯年們，也並非不希冀生活能改善；他們或許對生活的美感並不自覺，但是他們在天高地遠，滿是大自然的環境中「如實」生活。導演用鏡頭讓我們看到黃羊川的村民生活，對比著現代人被迫不斷思考、不斷娛樂、不斷消費的精神分裂，反觀片中的人們在無言的大地間活動，或許是不自知，卻相當安之若素，是如此接近中國古老經典——《黃帝內經》所述的真人生活之姿。

道家的宇宙觀裡，人是地球的「大蟲」，若不懂得宇宙及生養之道，這大蟲是害蟲，將以無比的速度，摧毀文明。若懂呼吸之間的廣大能量，於動中取靜，安靜勞動，無爭無欲，自是生養，大蟲即是生靈的道場。綜觀全片，安靜無言，只見豐富的影像，記錄著在蒼芎下活動的生靈，在天與地間應有的無為，隱然捕捉到了「天．地．人」安適風貌。

導演劉嵩保持一定距離觀察人在天地間的姿態，不用容易博取認同的批判或同情口吻，也不把科技與傳統的矛盾荒謬笑料當主梗。攝影機之眼如同天使之眼，猶如站在遠天邊的高度，又完全地貼近融入，看著這方土地，在四季的農耕活動中，人最單純的生命狀態；又透過靈巧的剪接，如揉麵團或秋收的重複動作中，明示著那是愉悅的，令人滿足的動中靜。

這種乾淨輕盈的方式，沒有強加的意識型態，只有如流水般的影像。《黃羊川》是一部讓觀眾可以自在地領略生命中美感經驗，發現其中的無窮趣味，領略人在宇宙間最舒服的生活方式—「和諧循環，動中養靜」的靈妙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