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冒險家：法顯大師
〈高僧小說系列精選〉

離開了聖地，這天，兩位遠行僧來到離王舍城（中印度摩揭陀國都城）三十餘里處的一座寺院掛單，安頓好後，道整法師已累得先行上床睡覺。

法顯大師拿出紙筆，在一燈如豆的搖曳燭光下，寫下一路見聞。寫了一段落，他將紙筆收拾妥當，向屋外走去。

今夜，月兒彎彎如鈎，勾起了他內心萬千情懷。

鄉愁，像一條蟲悄悄爬上心頭，啃嚙著他一顆疲憊淒楚的心。

戒律依然未得，感覺自己像茫茫大海中一葉扁舟的法顯大師，不禁輕輕感喟數聲。

他的感嘆聲被寺裡的一位和尚聽到，驚訝地直朝他全身上下打量，問道：「請問法師，您是從哪個國家來的？」

「貧僧從漢地來。」

「準備往哪兒去？」

「明天一大早，想去參拜耆闍崛山（即靈鷲山）。」

「我勸法師打消此意，那兒去不得呀！」和尚警告說。

「為何去不得？」

「那兒沿路地勢高低不平、崎嶇難行不說，還經常有兇猛的獅子出沒，曾經鬧過人命，法師可要三思而後行。」

法顯大師臉上絲毫未見畏懼的神色，反而以堅定的口氣說：「我不遠萬里而來，歷經千難萬阻，早已不知恐懼是何物。來到天竺，我心中有個願望，就是要親至佛陀當年說法的地方─靈鷲山，瞻仰禮拜，以了卻心中大願。縱然此去難關重重，我也決不退縮！」

這些話說得果決凜然，引來不少和尚圍觀。當他們知道這位遠行僧欲往猛獅盤踞的地方時，紛紛加入勸阻的行列，要法顯大師勿向「獅地」行。

「各位的好意貧僧心領了。」法顯大師合掌道：「不過，靈鷲山我是一定要去的。」

眾僧眼見勸阻無效，一一離去。就這樣，遠行僧欲往獅地行的消息，一下間在寺院裡傳揚開來。

第二天清早，寺裡的住持聽聞這個消息，趕來見法顯大師。

「聽說你要去參拜靈鷲山是嗎？」

「是的。」

「那裡現在是個危險的地方，常有猛獅出來咬人，你不知道嗎？」
因旅途勞累爬不起來的道整法師，聽了這句話，兩眼睜得像銅鈴那般大。

「多謝住持和尚關心，無論如何，我是要去一趟的。」

聽了法顯大師的話，住持和尚露出欽佩的神情，沉吟一下後說：「法師如果執意要去，路途可要多加小心。沿途崎嶇難行，我派兩位和尚給法師帶路。」

「謝謝住持和尚。」法顯大師合掌恭敬說。

住持和尚走了，去挑選帶路的和尚。躺在床上的道整法師忍著一身痠痛爬了起來。

「法顯師兄，您真的要上靈鷲山餵獅子？」

「嗯，為參拜靈鷲山，獅子我是不怕的。」

「我知道師兄是個意志堅定的人，決定的事一定會確實做到，是絲毫不容敷衍、變動的。」道整法師捶了捶腳，又敲了敲背說︰「唉！只可惜我這身老骨頭又痠又痛的，現在我是舉步維艱，無法陪您去了，師兄不會怪我吧？」

「道整法師，請不要如此說。你一路從漢地陪我到這裡，可說吃盡千辛萬苦，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怎會怪您？」法顯大師扶道整法師躺回床上，又說：「您不用替我操心，身子休息夠了，我們好趕路。住持和尚說要派兩位和尚為我帶路，你可安心休養。」

道整法師還想說些什麼，門口傳來敲門聲，原來兩位帶路的年輕和尚來了。

「快去快回，我不送您了。」

「暫別了，道整法師。」

說完這句話，法顯大師隨著兩位年輕和尚踏上了危險的朝聖之旅。

這一段路果真不好走，山路彎彎曲曲，地勢又高又陡，三人爬得很辛苦。兩位和尚雖然年輕力壯，但耐力顯然比法顯大師差，直喊吃不消呢！

日薄時分，他們終於爬上靈鷲山，其中一位年輕和尚問道：「天色已晚，今晚我們睡在哪裡？」

法顯大師說：「山間大樹下，正是好眠處。」

另一和尚驚聲叫道：「夜裡獅子來了怎麼辦？」

兩位和尚害怕獅子，向法顯大師說了一聲：「法師，您慢慢參拜吧！我們先下山了。」便匆匆忙忙向山下行去。

面對聖跡，法顯大師五體投地拜了下去。當他頭頂觸地，想及西行求戒至今仍一無所獲，一時悲從中來，跪起身子時，再也關不住的淚水沿著雙頰簌簌而下……。

他合掌向佛陀祝禱：「慈悲的佛陀啊！請您看看這位遠從萬里外的漢地，一路跋山涉水，越過沙漠、雪嶺，才來到您面前的老和尚吧！他的腳底，不知磨破了幾十層皮；他的老骨頭，不知喊痛、喊痠了幾百幾千遍，可是他從來沒打過退堂鼓。今天，他來到您的面前，只有一件事求您圓夢，漢地需要您佛法甘露的普施，祈求您庇佑，助弟子早日取得戒律經典回國，弘揚您救世的思想……。」

祝禱過後，法顯大師拜了又拜。日影西斜，他在拜；夜空蹦出星星，他還在拜。

月船搖上中天，他仍在拜。

已是半夜三更時分，法顯大師一點也沒有睡意，拜完後又開始誦經。
聲音自他雙唇間逸出，在濃濃的夜色中緩緩盪漾開來，他誦得內心一片天寬地闊。

他什麼也不想，只是一心一意地誦經，最後甚至覺得自己沒有在念經，只有聲音存在而已。

就在法顯大師一心誦經的時刻，三頭兇猛的獅子，搖著尾巴慢慢逼近過來。在微弱的月光下，仍然可以從牠們微張的大嘴中，看出那兩排銳利駭人的虎牙……。

法顯大師看見這三頭猛獅了，但似乎又沒看見，誦經聲並沒有因此停頓下來……。

一頭雄獅猛然大吼一聲，作勢要撲過來。

其他兩頭也齜牙咧嘴的，一步步逼近。

法顯大師心中未起任何意念，根本不為所動，從他慈悲的內心裡持續誦出句句的經文……。

許是慈心所感吧！三頭猛獅一靠近法顯大師後，翹起的尾巴下垂，豎立的鬃毛也柔順了，牠們低聲吼著，挨挨蹭蹭來到法顯大師的身旁。

威猛的百獸之王，這時低頭縮尾如溫馴的大貓，靜靜地聆聽法顯大師的誦經聲。

法顯大師誦完一個段落後，伸出手去，一一撫順牠們的頭毛，三頭獅子半睜半閉著眼睛，享受著大師的慈愛。

法顯大師收回了手，對獅子說：「獅子，獅子，你們如果肚子餓，等我把這部經誦完，再吃了我吧！」

低沉嘹亮的誦經聲再度揚起，在漆黑的山間迴盪著。三頭獅子伏在法顯大師身前，靜靜地傾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經文已快誦至尾聲。

誦經聲戛然而止，法顯大師已誦完經，他閉起雙眼，合掌說道：「獅子，獅子，我已誦完經，你們可以吃我了。」

獅子爬起，繞著法顯大師走了幾圈，低吼數聲，依依不捨而走了，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法顯大師端坐如山，動也不動。

誦經聲再度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