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冒險家：法顯大師
〈高僧小說系列精選〉

東晉安帝隆安三年（西元三九九年）的三月間，熱鬧喧譁的街衢上，出現一位老和尚，邁著不徐不疾的步伐，從容而行。

他的腳步可沒停過，一步又一步不停地邁出。

這會是他對祖國大地的最後一次巡禮？

或許是吧！明天他將西行，遠赴天竺求經，途中必須越過日夜溫差很大的沙漠、翻過懸崖峭壁的崇山峻嶺，以及終年冰雪封山的小雪山。這對一位年齡已高達六十四歲的人來說，步步是險路，不僅是體力，更是耐力、毅力的一大考驗。

這一去，難關重重、生死難卜，所以臨行前他做了這麼一次巡城之旅，將祝福的腳步，印在祖國的土地上。

街頭上的市集像鍋煮開來燒燙的水，人聲鼎沸。喝聲、叫賣聲此起彼落，商家們個個忙得熱汗直淌，顧客們更是擠來擠去，忙著搶購。因此，誰也沒注意到這位老和尚的到來。

走過市集，拐入一條巷道。

一支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出現在眼前，嗩吶嗚啦嗚啦吹得猛響，聲音直衝雲霄。穿著長袍馬褂的新郎官高高坐在馬上，一臉的春風得意。後頭肩挑禮品的隊伍，宛若一條長龍。

人生的喜事，是值得慶賀的，老和尚口誦佛號為這對新人祝福，然後繼續邁開腳步，朝郊區走去。

那兒，是人生的另一櫥窗。

低矮湫暗的老舊房子前，或坐或立的老人都有個相同的特徵：臉上刻畫著代表無數歲月痕跡的皺紋，眼神中則透出對未來毫無把握的茫然！人一步入老年，病痛纏身，死亡的陰影令人寢食難安，若不知人生的真義，年老等死的心情，是多麼地可怕呀！

可是，足以令人安心的佛法、佛經在哪裡？經常盤桓在法顯大師腦海中的問題，此刻再度浮現出來。學佛不外戒、定、慧三學，然而國內可供信佛者遵循的戒律，實在太少、太少了！這種感嘆在他心中已響起百千次，也因而種下了他西行求經的種子。

回寺途中，法顯大師遇上了一支送葬的隊伍。

披麻帶孝的兒女，一臉的哀痛，陣陣哭聲傳了開來，聲聲有若杜鵑泣血。生是喜悅的，但死卻帶給人錐心的痛、無盡的哀。如果人們不能潛心修道，探知生死的奧祕，並進一步尋求解脫，遠離死神的操縱，一直在輪迴1中頭出頭沒，又是何等地悲哀呀！

可是，能讓世人解脫的佛經在哪裡？長安城內所藏的律藏殘缺不全，連出家人都不容易看到佛經，普通老百姓更不用說了！靠著佛法的法水，人生火宅才能獲得清涼，必須有人前去天竺把佛經請回來。法顯大師不服老，他的心裡早已有了「舍我其誰」的大悲大願。

像每個出家人一樣，法顯大師以佛寺做為心靈的棲息地。

巡禮回寺後，他跪在佛前，雙手合掌，輕輕訴說著內心的感觸：

慈悲的佛陀2啊！請您睜開雙眼，看看這迷惘苦難的人間吧！不論身分的尊卑，也不管財富的多少，每個人都為金錢而苦惱。富有的人，有富裕的苦；貧窮的人，有沒錢的苦。由於對生死的無知，他們日日生活於憂愁苦惱之中，不得解脫。

法顯大師雙眼望著佛像，眼眶閃著盈盈淚光：

─偉大的佛陀啊！站在覺岸上，您用語言呼喚著沉淪在迷海中的人們。可是流通在此地的戒經，簡直是鳳毛麟角，佛教徒渴望獲得經本的指導，就如同大旱之望雲霓一般。

─戒是修行的根本，戒如城牆、如軌道、如光明、如救生船。戒能防非止惡。如果人人能守戒，不僅出家僧能由戒而生定、由定而生慧，社會也會有法制，家庭也有了規範。

說到這裡，法顯大師兩眼灼然有光，以堅定洪亮的語調，在佛前立下他的誓願：「弟子法顯雖然年事已高，但身體還很硬朗，明日將與師兄弟慧景、道整、慧應、慧嵬等五位法師，一起前往天竺取經，祈請佛陀多加庇佑，幫助我們多取幾部戒經回來。取經路上，難關重重，而且路途遙遠，但弟子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為報佛恩，萬死不辭，臨行前日，特在佛前表明心跡，立下此誓言：西天求經，老當益壯，目的未達，絕不中止！此心堅定，求佛明鑑！」

鏗鏘的語句在佛殿迴盪開來，聲聲清晰。即將同行的道整法師，也來到殿內禮佛，聽到這段誓言，內心生起一股敬意，他如此告訴自己：「法顯師兄求取戒經的意志，是多麼堅強啊！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全力以赴，助他完成這個大願！」

隔天一大早，寺裡特別為他們舉行了一場隆重的祝福儀式。

聽說有和尚將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要去西域天竺取經，聞風而來的百姓，把大殿擠得水泄不通。

不僅如此，連京城裡的各級官員也紛紛趕到，加入歡送的行列，並獻上他們的敬意。

大雄寶殿上，住持3、長老披著袈裟，率領著寺內的僧眾，虔誠地為他們的遠行而禮佛誦經，祈求佛陀保佑他們能一路順風，平平安安到達天竺，順順利利取經歸來。

儀式過後，五位遠行僧各自背上行囊，合掌頷首為禮，向住持、長老、僧眾、官員、信徒致謝，然後從長安出發，向西而行，踏上西行取經的漫漫長路。

這五人行中，法顯大師的年齡最大，已六十開外。道整、慧應和慧嵬三位法師年齡相近，約五十歲左右，慧景法師是最年輕的一位，還不到三十歲。就整個團員來說，平均年齡偏高。

送行的信眾見到這種狀況，不禁議論紛紛起來：「唉！六十多歲的人了，如果不出家，該是含飴弄孫、安享晚年的時候了。取經必須越過沙漠、雪地，全是艱險的地方，他們那身老骨頭行嗎？」一位白髮、白鬍子的老者，發出這樣的感嘆！

「是呀！這種九死一生的西行任務，讓年輕和尚來做還可以，叫這些老和尚去，分明是要他們去送死嘛！」

「聽說不是住持要他們去的，而是他們自願的呀！」

「真有這回事？我看這位法顯大師是活得不耐煩了……。」

「你怎麼這樣說法師，他的精神是可欽可敬的。為了我們後代的幸福，他們不顧自己生命的危險，甘願吃苦，跋涉萬里，前往天竺取經……。」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其實我並無惡意，只是為他們的安危擔憂，情急之下才如此說。」

「我們閒話少說，為法師們念佛祝福吧！」

議論聲漸漸停止了，個個斂目合掌，恭誦著佛號，而那支五人求經隊伍，早已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