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大律師：道宣律師
〈高僧小說系列精選〉

夜已經很深了，紵麻蘭若也和終南山一樣，沉睡在黑暗中。只有蘭若的大殿上，佛前的兩盞油燈還熒熒地亮著。做完晚課的出家眾早已回到寮房休息，空蕩蕩的大殿顯得特別安靜，似乎連夏夜的蟲聲都侵擾不了。但是如果仔細聽聽，卻可以聽到大殿旁的方丈室裡，還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原來年輕的道宣律師和一位老者談得正高興。

雖然方丈室裡，只有簡單的桌椅和木床，卻絲毫不減道宣律師和老者高昂的興致。只見道宣律師露出興味盎然的表情說：「孫老居士，聽您這麼說來，您習醫的過程也吃了不少苦頭囉！」

老者笑咪咪地回答：「那不叫吃苦頭，那叫鬧笑話！」

道宣不解地問：「怎麼說呢？」

「我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

老者解釋道：「有一次，有個小夥子故意捉弄我，用黃槐把身體塗成黃色，然後躺在床上裝病。

「當時，我的師傅正好不在，我只有硬著頭皮，跟著他的家人，心焦如焚地趕到他床邊。他一看我來了，馬上裝出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並且哀哀地叫喊起來。我一看到他皮膚泛黃，氣息不順，嚇壞了！脈不會把了，也無法細看他皮膚、眼睛的狀況，心裡只想到：慘啦！這病人得的是黃症，命在旦夕！

「我一邊顫抖著手開藥方，一邊小聲吩咐他的家人要有心理準備，不要太傷心。他的家人一聽，全圍到他的身旁，呼天搶地號哭起來。那時，我的心更亂了，還寫錯好幾個字。

「藥方好不容易寫好了，正要派人去抓藥，沒想到那小夥子竟然從床上跳下來，笑得滿地打滾說：『誰說孫思邈是個了不起的郎中！我看是個大草包吧！連我這個黃槐塗身的假病都看不出來，還想當什麼濟世救人的郎中！哈！哈！哈！……。』」

道宣律師跟著輕笑起來：「當時您一定很難堪囉！」

「豈止難堪，簡直無地自容！心裡還想：怎麼辦？現在不僅把自己的招牌砸了，也把師傅的面子丟光了！可是沒辦法，只有厚著臉皮回去見師傅。」

「師傅責備您了嗎？」

孫思邈露出尊敬的表情說：「我的師傅是個慈悲、寬宏的人。他見我垂頭喪氣地回來，再聽我描述完事情的經過後，並沒有責難我，也沒有嘲笑我，反而安慰我：『今天這件事情會出錯，是因為你的經驗不夠。如果你能把鞋子穿成八斤半，並且看到車上樹，我相信依你已有的醫理基礎，要懸壺濟世就不算騙人了！』」

道宣律師衝口而出：「鞋子穿成八斤半，又看到車上樹？」

孫思邈捋捋胸前的白鬍子，微笑地回答：「是啊！當時我也聽不懂。鞋子只有愈穿愈破、愈穿愈輕，怎麼可能穿成八斤半呢？而且，車子都是在路上走的，怎麼會跑到樹上去？可是我又不敢問師傅，只好帶著簡單的行李出門了。

「我從一個小村莊走到另外一個小村莊，用心看、注意聽、專心學，不管是醫書上的醫理、還是口頭流傳的民間偏方，我一樣也不敢放過。就這樣，走了許多地方，過了好多年，我的心慢慢篤定下來，遇到病人時，不再慌張害怕，而能從容地把脈、問診。」

「後來怎麼知道鞋子八斤半、車上樹的？」急著想知道答案的道宣律師，忍不住插嘴問。

孫思邈微笑地搖搖頭說：「別急、別急，就快說到了！」

他好整以暇地攏攏袖子，繼續他的故事：「有一天傍晚，天下大雨，路上泥濘不堪，很難行走。不得已，我只好向路旁的人家請求借宿。屋裡的老婆婆很慈悲，趕緊開門讓我進去。

「當她端來熱水，讓我清洗頭臉時，正好看到我在脫鞋，立刻驚呼起來：『瞧瞧您的鞋子，拖泥帶水的，怕有八斤半吧！看來，您走過不少地方囉！』

「當時，我沒有意會過來，說了幾句客套話，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我要出門時，天放晴了。老婆婆一邊搬著紡紗車，一邊說：『好不容易天放晴了！得把紡車曬一曬。喔！客官，您那雙八斤半的鞋子，也順便曬一曬吧！曬乾了，好走路！』

「我望一望晾在樹上的紡車，再看看腳上的泥鞋，咦？這不是師傅說的：鞋子穿成八斤半，又看到車上樹嗎？突然，一切我都懂了。原來，師傅希望我學完應有的知識後，還要出來充實經驗，多聽、多看、多想，將理論與實際經驗融會貫通後，才能成為一個好郎中，勝任濟世救人的工作。」

說到這裡，孫思邈停了下來，手指捻著鬍子的尖端，不再說話。道宣律師則從蒲團上站起來，繞到窗前，望著窗外微藍的夜色，也不接腔。

雖然已經是深夜，野外卻不似我們想像中的漆黑：天空像一塊墨藍色的天鵝絨，給人一種柔軟光滑的感覺；點點的星光則像一顆顆精工雕琢的寶石，鑲嵌在藍天鵝絨上，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觸摸它。起伏的終南山，在藍空和星光的映照下，輪廓清楚可見，只是在夜霧中，顯得有些神祕。但是如果能夠靜下心來，則可以感覺到它隱藏在地表下的脈動，隨著它一起均勻呼吸。

看了好一會兒後，道宣律師轉過身來，開口說話：「我很能體會那種感覺！所謂熟能生巧、溫故知新、融會貫通，不僅用在研究學問、增加經驗上，就是用在學佛上，也是一樣行得通。」

換孫思邈露出好奇的表情：「這麼說，你有很深的體會囉！說來聽聽。」

道宣律師重新坐上蒲團，拱拱手說：「孫老居士，您也是學佛的人，您一定知道，學佛最忌雜亂無章。而初學者如何伏妄念、斷煩惱，則是首要課題。」

孫思邈點點頭，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