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鼓文化
首頁書籍影音修行‧生活訂閱電子報購買心田點數

對二十一世紀學佛者來說,東初老人,這個名字顯得很陌生;但若說是聖嚴法師的師父,應該就無人不曉了。

二○○九年二月三日,聖嚴法師離開了我們,留下美好的僧侶身影給世人做為典範,為臺灣與世界佛教振動法鼓,成就美麗的人間淨土。這對一直期許弟子聖嚴成為一個宗教家,而非宗教學者的東初老人來說,應該是繳了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不負所望了!

當然能夠成為東初老人所付託的傳承者,若非超凡,也必然入聖,才能經得起他老人家一番不合理的折騰,就像藏傳佛教密勒日巴求法時,被上師馬爾巴種種磨鍊考驗一般,聖師再度出家皈依東初老人門下,亦歷經東老「養蜜蜂」似的嚴厲調教,香板下出祖師,聖嚴法師後來的種種成就,他的師父可說是最佳的推手之一。

而這位一生推動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理念,向來在佛教界以直言不諱、精明精進聞名的「東大砲」——東初老人,其一生的故事亦是精彩絕倫,可謂二十世紀「理想佛青」之代表。

東初老人出生於清末民初,一生歷經推翻滿清、建立民國的革命;又歷經了民初五四革新運動、八年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乃至一九四九年逃難到臺灣,他的前半生處於不是戰、就是亂的時代。然則,正是這樣的戰與亂,也造就了他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佛教人物。

在東初老人的後半生,是以避難來臺,做為分水嶺。我們可以說,近代臺灣佛教的興盛繁榮,特別是將佛教落實人間的理想,是東初老人那一批來臺高僧大德們的澤披與努力,使我們今天得以目睹臺灣繁花滿地的佛教盛景,甚至將這份影響帶回大陸,開啟二十一世紀中國人學佛的熱情與對心靈淨土的嚮往。

然則,四十年過去,從東初老人於一九七七年辭世以來,世界已經翻轉了好幾圈,舊時代已然遙遠,那些日遠的哲人、夙昔的典型於今日混亂的世局中,在在呼喚我們重新去凝視、看見,逐漸消逝的堅持與精神。

那麼,東老的堅持與精神究竟為何呢?

佛教與時俱進的革新,僧伽人才的教育與培養,佛教文化與藝術的推動,乃至以佛教治國的愛國情操,創造一個以佛教改革社會的新時代……,這都是東初老人奉行一生的圭臬。同時,以一個禪師身分而言,他也始終堅持農禪精神,效法百丈清規:「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自食其力、勤儉惜福的美德。

二○一五年初,應邀為東初老人編寫傳記時,內心是有些遲疑的,一來驚訝於老人的低調行事,一生為文護國衛教,織寫佛教典籍及三大著作《中印佛教交通史》、《中日佛教交通史》、《中國佛教近代史》等等,還化為各種筆名,在《人生》、《海潮音》、《佛教文化》……各大佛教刊物發表文章,貶抑時事,倡導正信佛教思想,卻少有為自己、為個人留下鴻毛鱗爪的人生閱歷與心路旅程,四十年來關於他老人家一部完整傳記,竟付之闕如;同時,與東初老人同時代的佛教耆老皆已凋零殆盡,連傳承法脈的聖嚴法師也已圓寂,要寫出一部動人的生命故事,傳達其一生力求完美的理想精神,對我來說,是件不容易的事。

某日,我感受到一種迫切感,臺灣和臺灣佛教正面臨一種低迷氛圍,閱讀歷史,你會發現,富強時代裡,佛教總是興盛的,人民富而好禮,懂得開始護持佛教,修身培福,而佛教逐漸式微時,那個社會也慢慢走向衰頹、對立。於是,我拾筆接受這項任務。天最黑時,正是黎明曙光準備出現時,要為人們照亮世界。

為了書寫本書,我於二○一五年分別走訪東初老人的幾個祖庭:蔣垛觀音庵、常州天寧寺、鎮江焦山;也在二○一六年三月,順道去上海靜安寺,探尋當年聖嚴法師初見東初老人的所在。從老人離家出家的初旅,一路從江北偏僻落後水鄉,循線而至禪宗偌大叢林,見識那年代佛教名門的氣勢與格局,從此可以想見,當年那位趕經懺的小和尚走向焦山大方丈,心靈的蛻變與成長。

秋天,九月十五日,當我搭上渡輪越過滔滔長江水,朝聖焦山定慧寺時,一抹巨大的龍雲,從天空中指向江心洲嶼的萬佛塔。踏入島上,古剎佛殿以外,典雅樓閣掩映蔥鬱山林,翠竹綠柳倒影湖池,碑林書法記載風雲盛事,整個大氣場,是多少祖師爺們遺留下來的安靜,這就是真正的禪宗叢林,我心想。

從焦山到北投,老人的心又幾番轉折,過盡千帆,生命也就豁朗了,哪還需要多說什麼個己之事,證明風光,生命的起起落落,都無妨的,重要是那份內在的涵養與修持,還有對興盛佛教的行動與使命。站在焦山的那一刻,我有點理解東初老人的心情。

很感謝許多背後默默支持的朋友,一起共同協助本書的完成,期望從這本書開始,讓更多的人能夠認識東初老人,未來能夠有另一本更生動、更深刻的東初老人傳記,本書僅僅是一本記錄,記錄一位美好的時代人物。

                                      鄭栗兒
                                       二○一六年六月二日

那一晚,要去蔣垛的前一夜,男孩充滿著難言的興奮,醒來,東方初白。

黎明乍現,旭日在一片杉林之間升起。陽光穿過窗櫺落在床上,男孩被金色的光灑滿全身,燦亮亮,他感到一股向上的活力。

這一天,男孩即將踏上出家的道途,儘管前程未卜,但能出家學習佛法讀書這件事,令人滿心雀躍。他的三兄早在幾年前,已經踏上這條出離塵世的道路,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跟隨兄長的腳步前進。

收理好行囊,他跟著大人從江蘇省曲塘鎮(現隸屬南通海安)出發,準備前往鄰近的姜堰蔣垛的觀音庵。花海搖曳,隨風舞動,一垛垛的油菜花田正值開花的時候,他的衣衫也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這一帶是蘇中平原的田園農村,地形坦蕩,河道稠密,水鄉澤國的景象,與大片的綠色麥田、黃色油菜花田交織成風光,筆直通天的水杉杉林矗立在黃土路上。十三歲的孩子一邊走,一邊回首驀然遠逝的家,向他的過去正式道別了。

這是一九二○年發生在江北小鎮的一幕,這個孩子就是爾後帶著「中國佛教會」招牌來臺,在臺灣創辦影響一時的《人生》雜誌,並興建中華佛教文化館,推動僧伽教育與佛教文化的東初老人。

特別的時代,總孕育出特別的人物。

一九○七年(清光緒三十三年),清朝苟延殘喘的最後時光,光緒即將退位,接下來宣統繼位不久的一九一一年,就是國父孫中山先生推翻滿清帝制,建立民國的劃時代大革命。

舊時代即將過去,新時代即將來臨,革命的氛圍既濃且烈,包括佛教界亦然──二十歲的太虛大師正沸騰一股革命思想,他與圓瑛、棲雲等熱血僧侶,一起襄贊寄禪老和尚所主辦的寧波僧教育會,其一生所致力的佛教運動,自此開始。

受太虛大師的教導與影響,接續其僧伽教育與佛教改革理想的東初,則在一九○七年秋天農曆九月二十二日,日正當中的午時,於江蘇省泰縣的曲塘鎮出生了,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父親范春槐,母親唐淨觀。

東初老人從小即展現聰穎過人、沉靜端雅的穩重特質,和他最接近的三兄雲開,先他一步出家,依止法融禪師。一九二○年,十三歲的東初在同縣附近姜堰市蔣垛鎮西姜家莊的觀音庵,依止法融禪師的兄長靜禪老和尚出家,法號皓明,法名仁曙,字東初。

奇妙的緣分讓東初與雲開兩兄弟,分別跟隨同為兄弟的靜禪與法融剃度出家,後來雲開成為泰縣名剎北山寺方丈,而東初也成為近代臺灣佛教興盛的重要影響人物之一。

觀音庵住持靜禪老和尚,為江蘇省泰州古溪人,法名能悟,靜禪是他的字,以字行世,屬禪宗臨濟法脈。東初來觀音庵出家,有一段特別的緣起。民國初年,西姜家莊一名惡霸姜子嬰,以借廟產興學為藉口,強占觀音庵廟產不放,靜禪老和尚只好求助姜渭源和姜瑞鐸兩位鄉紳的協助,狀告姜子嬰,通過法律途徑收回廟產。爾後不但重新修繕整個觀音庵,為紀念收回廟產的勝利,更收了兩名弟子,期盼他們往後能為觀音庵發揚光大,不再受人欺負,大弟子法號復明,可惜早逝,二弟子即是東初,果然不負靜禪老和尚期望,成為當代佛教龍象。

觀音庵坐落於遼闊的田垛之間,一畦畦麥田與油菜花田輪番於不同季節展現綠與黃的顏色。靜禪老和尚的生活非常節儉,管教弟子十分嚴格,常要求弟子知福惜福,如若有半點浪費糧食,動輒就被大聲呵責:「不想過生活了!」小庵不大,僅有田地數十畝,雖然大部分都租給當地人耕種,收取微薄租金,靜禪老和尚仍得率領弟子耕種些高粱、蔬菜等作物,才能自食其力。而寺院最主要的經濟來源,還是得靠經懺佛事維持生活。東初剛去觀音庵幾年間,雖念經拜佛,但無暇多涉獵佛理,必須跟著師父四處奔波趕經懺。

經懺佛事,是中國佛教的特色,原本是祖師大德們將佛陀的教化編為唱誦儀軌,以提昇宗教情操,讓佛弟子們銘記於心,進而安定、淨化身心。但明末以降,乃至民初,演變為富貴人家炫耀喪儀的排場。僧人們不求修行,日日趕赴富貴人家,誦經趕懺,不捨晝夜,成為佛教給人的錯解。修行人,原不離經懺,可終日忙於趕經懺,顛倒了修行。所以,太虛大師對此佛教歪風曾嚴厲批評:「佛教在今日,其衰落斯極矣!」認為懺焰流:「裨販佛法,效同俳優,貪圖利養者也。」

當然,趕經懺確實是當時出家人的主要謀生方式。通常規模大的寺院,擁有眾多田畝寺產,可靠收租維持開銷,但若小寺、小庵,則難免淪落為喪家亡者誦經超度的趕經懺生涯。

少年東初對此體會甚深,每日奔走鄉里趕經懺的日子,卻非他出家的初衷願望。久而久之,辛勞之外,更令他深感無意義。

東初的血液裡,本就流淌著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舊社會的迂腐顢頇,更加深他求新求變的心願。

在東初出家的前一年,一九一九年,中國發生了一場浩大的改革運動,由胡適、陳獨秀、魯迅等受過西方教育的青年,在五月四日發起震撼全國的新文化運動,標舉「反傳統、反儒教、反文言」的思想文化革新,從學生運動擴展到愛國運動,五四運動的影響力一發不可收拾,隨即蔓延整個中國,影響著當時許多急於改變現狀的時代熱血青年。

西方文明的強大在這時期震撼了中國社會,因而形成了一股反傳統,打倒迷信的反宗教潮流,而佛教給人不問世事、不事生產、守舊迷信的落後形象,與古老的孔孟思想同為被批判打倒的對象。

當時,佛教改革運動也順勢延燒起來,為矯正鬼神化與山林化的佛教態勢,太虛大師遂大力倡導「人生佛教」及「人間淨土」,因為釋迦尊者是以人的方式,出現在人間,並以人身而覺悟成佛,所以修行在人間,以佛教圓滿人生,才是佛教的真義。

這股改革的氛圍,已然成為時代的共鳴,東初當時雖然還是個孩子,還不明白日後他所闡揚的「人生佛教」究竟為何,卻也嗅聞到時代的浪潮。東初不怕吃苦、堅持到底的強悍毅力,支持他不斷地前進,他渴望著新時代的改變,成為一個實踐佛教理念的理想僧侶,而非只是盲目趕經懺的貪圖利養者。

一日,他隨師父自喪家做完經懺歸來,推開庵門的一盞燭火照亮他疲累的身軀,一燈能破千年闇,一智能滅萬年愚,這帶給東初一個反思,也更堅定他的一個想法:「我要去佛學院念書!」唯有讀書才能擁有真正的智慧,進而改變命運,改變佛教。

一九二八年秋天,得知鎮江竹林寺靄亭法師開辦佛學院,二十一歲的東初遂前往就讀,親近靄亭、南亭兩位法師,進一步紮實自己佛學實力,他像一隻逐漸茁壯自己的蒼鷹,要飛向自己的天空。

竹林佛學院的創辦,源於當時三十五歲的靄亭法師,有感學風未能普遍,受過教育的人並未受到重視、反遭注視的委屈,秉持能啟迪民眾知識的理想,親自培植僧才,提倡僧學。

竹林佛學院是東初與鎮江結緣的開始,這座位於長江南岸春秋吳國領域的古老城市,擁有三座史上著稱的叢林名剎:金山寺、焦山寺、北固山寺,俗稱「鎮江三山」。

東初與雪煩等其他共三十名學僧,一同專心研習《華嚴》、《毘尼》,禪教雙修。

靄亭法師主持院務為主,主講法師則為妙闊、慈舟、粟庵,還有常往來滬、常、鎮、錫各寺,宣講《華嚴》、《維摩》等經的南亭法師也來授課了。這其實是不容易的事,山居講學供養淡泊,生活相當清苦,講師難求,或無法久安於位,辦學十分艱辛。

東初初入佛學院就讀,不但佛學不懂,就連國文基礎都不夠,再加上主講法師為湖南人,口音更不好懂。當然更不提日常生活的困難拮据了!

竹林佛學院在此窘況下勉強經營,一九二九年靄亭法師應張蓮覺居士之請,赴港弘法宣講《華嚴一乘教義章》,深受信眾歡迎,種下他香港弘法的因緣,到一九三二年因緣成熟,更在香港開始弘法志業,竹林佛學院事便移交後人處理。

東初歷經佛學院一年來的初洗禮,自許甚高的他,儘管對自己的學習成果不算滿意,但也奠下這位文藝佛青語文與佛學的基礎,隔年得知寶華山正在傳授三壇大戒,他便告別竹林佛學院,前往寶華山隆昌寺受具足戒。

從過去的僧伽教育推行,到現在佛教文化和社會慈善的落實,東初老人很鮮明地擘畫自己佛教事業的主軸,未來也一直往這三大方向繼續前行。然現實裡,東初來到半百五十年紀(一九五七),後繼卻無人,他還在尋找可以交棒的人,而要成為東初接棒人也要經過他一番嚴格考驗,非一般人能夠勝任。

一九五七年六月起,尚在軍中服役的聖嚴法師,接受昔日靜安寺同學,也是目前《人生》主編性如法師的邀稿,開始以「醒世將軍」筆名在《人生》發表文章,首篇:〈人從何處來?又往那裡去?〉,這是每一個生而為人的大哉問,醒世將軍從科學角度、基督教角度娓娓道來,最後從佛教角度談到「『三世因果』、『業感緣起』兩個原則,將人生生來死去的問題,輕而易舉地解答了……。」文筆流暢生動,且思路清晰,邏輯明白,頗能契入普羅大眾所關注的生命課題,後陸續又發表多篇章,逐漸引起佛教界的矚目。

當年那位「常進」學僧為了避難臺灣,只好脫下僧裝換戎裝,隨著國民黨軍隊撤退來臺,成為一個上等通信兵,從北投到新莊、淡水、大直、士林、金山……輾轉駐紮。上回東初老人在關房時,他曾和靜安寺幾位同學去法藏寺探望拜年,連名字還沒來得及告訴老人,僅在關房前樓梯口拜了一拜,一群人便離開。後來聖嚴法師到宜蘭受訓為文書上士,又被調到高雄,開始大量閱讀、創作,也常和鳳山蓮社的煮雲法師往來,不久又調到新店,與臺北佛教界接觸更多,也因此開始發表文章。

身為《人生》發行人的東初老人,當然也慢慢注意到這位醒世將軍的文筆,寫文章的人對於能寫文章的人總是特別愛惜的,更何況是青年才俊。

一九五八年最特別的一次因緣際會,或說是久別重逢,是東初老人和聖嚴法師師徒兩人終於正式見面了。

那是在臺北新公園舉行的佛誕節(農曆四月八日)慶祝大會,透過性如法師的介紹,聖嚴法師第三次和東初老人見面。那時「醒世將軍」已經是《人生》的主要撰稿人,不同於前兩次匆匆一瞥,這次會面東初老人對聖嚴法師印象深刻,再三邀約至文化館小住。

聖嚴法師在《歸程》描述了這段:

那是在臺北市新公園的音樂台前,浴佛大典尚未開始的時候,是由於我的同學,當時《人生》月刊編輯性如法師的介紹。東老人為了助成我的出家,盡了最大的努力,他自民國四十八年六月下旬直到同年的十二月中旬,一直在為我的事情費神,也一直在為我的事情操心,他給我安慰和祝福,當我每遭挫折之時,他必給我鼓勵,我到北投去拜見他的時候,往往也會送我百呀八十元的零用錢。對於一個與他毫無淵源的我來說,這實在是一件難能可貴而銘感不已的事。

而東初老人初識聖嚴法師,看著身受慢性風濕病之苦瘦弱的他,心忖:「原來這就是寫一手好文章的醒世將軍!」他可能還不知道先前的兩次一閃即逝的因緣,但惜才的心情已油然而生。

當時因病半休,準備申請退役再度出家的聖嚴法師,希望再拜一個剃度師父,一開始性如法師曾向東初老人提出,表明聖嚴法師退役後,重新出家的話,希望能給老人做徒弟,東初老人回應:「我對收徒弟一事,並沒有什麼興趣。」後來隆根法師也代向東初老人提起,他還是說無多興趣。

這其實是東初老人保留的一個觀察期,在聖嚴法師還為退役無法順利辦成而憂惱時,東初老人不時給予寬慰,其實如當年演培法師對聖嚴法師所說:「現在由你選擇,臺灣的大德法師,誰都會樂意成就你出家的。」

後來,在恩義的原則下,聖嚴法師仍請求東初老人成就其出家之願,一九五九年農曆十二月初八,俗稱臘八節的佛成道日,聖嚴法師於東初老人座下再度出家,並賜臨濟宗法脈字號「慧空聖嚴」。

東初老人取此「聖嚴」法名,意義是「以聖教莊嚴佛法,以聖法嚴飾身心,用聖德嚴淨毘尼」。而從聖嚴法師於農曆十二月初一改裝日起,東初老人便教示他說:「我的師父曾經傳我一句話,現在傳給你:『當好自己個人的家,便能當一個寺院的家,能當好一個寺院的家,就可當天下眾人的家了。』」做為傳法的訓勉與格言。

東初老人「當家」的本領,就是勤儉持家,一如聖嚴法師後來所說:「他(指老人)不論買什麼東西,都會討價還價;甚至乘火車、上巴士、坐計程車,都能少花一點錢。他的意思是能夠少花,就等於為常住增產,為施主惜福,能夠使商人減價,就等於成就商人布施種福。」

至於對其子弟的經濟教育,則是「自力更生」,以「養蜂」方法,而非「養金絲雀」來教育子弟;「養蜂」是讓蜜蜂自己去採花粉釀蜜,讓人食用;「養金絲雀」則是提供食料,到後來金絲雀已經喪失在大自然生存的能力。東初要弟子們自己設法解決自己的問題,必要時,才給予援助;因為他認為接受布施與布施給人,都是一種結緣;唯有培植自己的緣分,來解決自己的問題,才是最可靠的。

一九六○年一月,聖嚴法師已然辦妥退役手續後,慨然對東初老人表明:「這一次,我要好好出家地立志,做一個像樣的出家人;否則,我便對不起協助我的人。」但東初老人卻說:「對不起人家是假的,對不起自己才是真的;一切要對自己的責任與身分有交代有成就,才是立志的目的。」

因性如法師辭去編務,從這月開始,聖嚴法師即接掌《人生》主編工作,聖嚴法師接下主編後,東初老人就很少親自動筆,乃至連《人生》社論,也是東初老人口授,由聖嚴法師執筆,往往只提示幾個要點之後,便囑咐他自行為之。對教內事,也要他發出不平之鳴,東初老人的理由是:「大家不管閒事的話,佛教界豈非黑白不分了嗎?」

當時聖嚴法師出家時,身體健康尚未恢復,東老要他多做事,多積福分,祛除違緣障礙,才能承擔大業;在聖嚴法師尚未改裝之前,東老原意要他出家後放下一切,少寫文章,多看經,多懺悔,並找一個靜修道場先靜養一段時期,只是聖嚴法師尚未改裝,就已經接受《人生》編校工作,聖嚴法師在中華佛教文化館先後僅待了兩年時間,接受老人嚴苛的考驗與淬鍊,後來告假南下,踏上自己的悟道之旅,那是一九六一年年底,十一月十二日的事了。

晨曦初起,再一次的黎明時光,為生命的每一天揭開光明的序幕。潺潺的水流溪澗,裊裊的溫泉煙霧,濃綠淺綠的山林群樹,不時滑行而過的一兩飛鳥,安靜的氛圍中,夾雜著空氣裡流動的硫磺氣息。這樣的二十八年北投歲月,成為東初一生中最長、最久的一段,彷若無人行經的路面或岩壁上積累一層層的美麗青苔,在陽光下綻放閃閃的神祕綠光,偶然闖入遇見,感到一陣讚歎驚訝,抑或「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深邃悠遠,帶給人無限哲思。

教育、文化、慈善,是東初老人入世的理想,也是最多人所熟知的他,比如他的道友樂觀長老所說:「平時大家都以為東老只不過是個講學、做事的人,並不覺得他有行持,而他本人,也從不在人面前標榜他有行持,直到他命終,這才體會他有修行。」

東初老人出世的禪師道風與行持,確實少有人知,他門風甚緊,在臺灣的出家徒弟僅收聖嚴和聖開兩名弟子,在家弟子也僅有十多人而已,即使辦冬令救濟,並未多收,也沒有刻意去辦一個真正的皈依儀式。多半是自由的方式去接引,他最多說說:「你們去拜拜佛啊!」剃度聖嚴法師時,也無刻意舉辦信眾參加的剃度儀式,僅有蓮航法師和少數人在場,這就是東初老人的行事作風,不落入形式主義,但求自心殊勝。

不重視一時的剃度或皈依儀式,卻重視日常的實際教導,東初老人對弟子的教導以嚴厲出名,沒有根器的,他不收,有根器的,就要準備受他磨鍊,而且他磨得讓你「左右為難」、「進退維谷」,你領悟了他的道理以後,僅是安住在每一刻,你就「左右逢源」、「進退自如」了。

一九七六年在美國的聖嚴法師,收到他的徒弟果如法師,寫信來向他訴苦,表明東初師公對他太嚴苛,他無法忍受了,生起退失之心。聖嚴法師當時回信勸他,並說明:「東老人對我亦是如此,此即是他老人家教育子孫的一種好方法。我的這一點成就,可說全是東老人的功德。他要我多做事,使我學會了做事的原則,而且事無論鉅細,均願親自來做,所以端不起做大法師或大和尚的架子。他要我當好自己個人的家,所以我學會了不向任何人借錢,但卻每每都在絕處逢生,未被金錢困住。我想做的事、想達到的目的,也都一一完成。」

聖嚴法師剛住進文化館時,他師父光是讓他搬房間,就已經搬了十幾趟,今天搬小房間,明天搬大房間……,直到他不再抗議,就是照搬,只是遵行,不躊躇、不抗議、不厭惡時,東初老人就讓他不再搬了。

果如法師是東初老人代聖嚴法師收的弟子,十二歲時就在文化館依止東初老人,那時是一九六三年,一開始進到宛如別墅而非佛堂的文化館時,初映眼簾是一位趴在地上穿補丁舊衣、親切和藹的老人,他還以為是門房,沒想到正是東初老和尚本人。未料出家之後,從此就開始接受那種歷代祖師那樣子的教誨,老禪師對他嚴格的生活訓練超乎想像,不但每天四點就要起床做早課,接著是打掃清理七、八百坪文化館和整片偌大庭院,尤其厲行儉約家風,絲毫都不能浪費,更重視主動發心,做得好是應該的,最多就只一句鼓勵:「小和尚,我的精神與你同在!」做不好,自然是一頓責罵,接受處罰。

夏天澆水時,東初老人不准果如法師使用水龍頭,要到菜園的另一頭去挑山泉水,因為自來水要花錢買,不可以浪費常住的錢。文化館前面的長條庭園,至少幾百坪,種滿了杜鵑,果如法師想起這段往事:「以前看《紅樓夢》小說時,看到林黛玉為葬花而哭泣,我是春天杜鵑花開滿時,就是我哭泣的時候,因為杜鵑跟一般的花不一樣,它開花時幾乎滿山都是杜鵑,但凋謝時,一場春雨它就可以整個都凋謝,它的花不是掉在地上,而是黏在枝幹上,你很難用掃帚去掃,老和尚要我爬進密密麻麻的花叢中去清理……。」

有次果如法師賣命勞動,東初老人卻突然指著「中華佛教文化館」一行字問:「這幾個字你會不會看啊?」果如法師說:「會啊!中華佛教文化館。」東初老人反問:「什麼意思啊?」果如法師不假思索說:「就是宣揚佛教文化嘛!」不料東初老人回說:「對啊!我度你出家是要你將來做法師,不是要做長工,我們這裡不缺長工。」讓果如法師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對當時還是小沙彌的果如法師來說,面對種種無理的教導方式,真是苦不堪言,後來他明白:「現在我才知道這就是老和尚,一個真正禪師偉大的高明處,原來就在那裡,我們人生的際遇都會遇到許多不可預料的事情,不管它是合理或不合理的,你不要用自己的情緒,不要用自己的感覺去處理它,而要用智慧去面對它,當超越了原本看待這些事相的情感或窄小眼光時,你就可以跳出那些困難,用更超脫的胸襟,更寬廣的心境,或者說慈悲,去涵養自己。」

「當然,當時我不敢跟我師公衝撞,因為衝撞的話也必然是我輸,兩相抗衡,必有一傷。但老和尚就是這樣訓練你,不管你對錯與否,不管你喜歡與否,你就只是單純地面對問題,用真正的智慧去處理。你生氣沒有用,跟他抗議沒有用,心裡不高興都沒有用,因為問題還是在那裡,你唯有放下所有的一切,面對這事情,用智慧去把它處理圓滿,就沒事了。往後成長過程中,我常常遇到很多問題,包括自己的病痛,別人覺得很嚴重,我就覺得不是那麼困難了!」

東初老人對於弟子常有不合理的要求,往往一毛不拔,什麼都不給,即使是生病、學費的必要開銷也不給,他總說:「你自己要學會當家。」「隨時要能當自己的家,才能當眾生的家。」因此弟子不能說沒錢就什麼事都不能做,沒錢也要能過日子。東初老人告訴果如法師:「你現在當小沙彌已經夠幸福了!我以前那個辛苦不是你現在可以想像的。」東初老人在觀音庵時,不但寺內什麼事都必須要會做,還得出門趕經懺。

他也曾對果如法師說:「小和尚,你覺得經懺很好賺錢嗎?你要知道,太虛大師曾經說過一句話,寧可做和尚一日而死,不做人間應付僧。」應付僧就是趕經懺,東初老人又說:「今天佛教會這麼蕭條、這麼淪落,就是因為趕經懺的出家人太多了,我不希望你去趕經懺,我也不希望你去賺這個錢。」

雖然東初老人的要求很嚴厲,但是用心接受,終生都會受益。他給弟子的種種磨鍊,幾近於折磨,但是能讓弟子真正懂得要惜福、培福、吃苦。他自己則是一生不求聞達、不求人、不攀緣,志行高潔。

一個真正的禪師不是用言語來指導,而是用生命來引領,讓弟子們真正地茁壯自己,一如東初老人所言:「我不是要徒弟、徒孫來我身邊,侍候我,照顧我,或替文化館做事,而是為了報答僧寶。」

「他是為了僧寶,為了佛恩,來成就我們出家。當成就我們出家的時候,他用他的生命全部來培養另一個繼起的生命,不是呵護,父母可能是呵護到變成溺愛,而做師長的的呵護,卻是用他的生命一點一滴地來考驗你,讓你走出一個寬闊的世界。」這些對弟子看似刻薄的教導,最終卻讓果如法師看見老和尚的慈悲:「所以說,後來他老人家不管用什麼方式,折磨或是怎樣,就不當一回事,原本心裡還有很多的不滿,很多的掙扎,甚至跟他抗衡,到了後期,就覺得有什麼關係呢,你弄髒了,我就把它打掃乾淨嘛,何必再加諸任何的情緒呢!」

禪宗源起於佛陀拈花微笑,大迦葉與佛陀以心印心,成為禪宗初祖,爾後達摩祖師將禪宗帶來中國,開啟一花開五葉盛況。兩千五百年後,東初老人承襲臨濟、曹洞兩大法脈,臨濟宗創始者臨濟義玄,上承南嶽懷讓、馬祖道一、百丈懷海到黃檗希運禪法,以機鋒凌厲、棒喝峻烈的禪風聞名於世;曹洞宗自石頭希遷門下分出,創始於洞山良价、曹山本寂,後傳至宏智正覺,創默照禪,與大慧宗杲所提倡話頭禪,成為後世禪宗兩大流派。

無住、無念、無相、無為、無執、無分別,般若智慧,禪的詩歌,一再翻唱著三法印之美:「諸行無常,諸法無我,寂靜涅槃。」於是每一回春花,每一輪秋月,每一陣夏風,每一場冬雪,交織成一期一會的生命風光,東初老人的風光就在傳承佛教慧命中自淨其意了。

TOP
 
法鼓文化 版權所有
© 2016
Dharma Drum Publishing. All Rights Reserved.
客服問題請洽:[email protected]
/客服專線電話:02-2896-1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