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要去蔣垛的前一夜,男孩充滿著難言的興奮,醒來,東方初白。
黎明乍現,旭日在一片杉林之間升起。陽光穿過窗櫺落在床上,男孩被金色的光灑滿全身,燦亮亮,他感到一股向上的活力。
這一天,男孩即將踏上出家的道途,儘管前程未卜,但能出家學習佛法讀書這件事,令人滿心雀躍。他的三兄早在幾年前,已經踏上這條出離塵世的道路,他覺得自己很幸運,可以跟隨兄長的腳步前進。
收理好行囊,他跟著大人從江蘇省曲塘鎮(現隸屬南通海安)出發,準備前往鄰近的姜堰蔣垛的觀音庵。花海搖曳,隨風舞動,一垛垛的油菜花田正值開花的時候,他的衣衫也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這一帶是蘇中平原的田園農村,地形坦蕩,河道稠密,水鄉澤國的景象,與大片的綠色麥田、黃色油菜花田交織成風光,筆直通天的水杉杉林矗立在黃土路上。十三歲的孩子一邊走,一邊回首驀然遠逝的家,向他的過去正式道別了。
這是一九二○年發生在江北小鎮的一幕,這個孩子就是爾後帶著「中國佛教會」招牌來臺,在臺灣創辦影響一時的《人生》雜誌,並興建中華佛教文化館,推動僧伽教育與佛教文化的東初老人。
特別的時代,總孕育出特別的人物。
一九○七年(清光緒三十三年),清朝苟延殘喘的最後時光,光緒即將退位,接下來宣統繼位不久的一九一一年,就是國父孫中山先生推翻滿清帝制,建立民國的劃時代大革命。
舊時代即將過去,新時代即將來臨,革命的氛圍既濃且烈,包括佛教界亦然──二十歲的太虛大師正沸騰一股革命思想,他與圓瑛、棲雲等熱血僧侶,一起襄贊寄禪老和尚所主辦的寧波僧教育會,其一生所致力的佛教運動,自此開始。
受太虛大師的教導與影響,接續其僧伽教育與佛教改革理想的東初,則在一九○七年秋天農曆九月二十二日,日正當中的午時,於江蘇省泰縣的曲塘鎮出生了,是四兄弟中最小的一位,父親范春槐,母親唐淨觀。
東初老人從小即展現聰穎過人、沉靜端雅的穩重特質,和他最接近的三兄雲開,先他一步出家,依止法融禪師。一九二○年,十三歲的東初在同縣附近姜堰市蔣垛鎮西姜家莊的觀音庵,依止法融禪師的兄長靜禪老和尚出家,法號皓明,法名仁曙,字東初。
奇妙的緣分讓東初與雲開兩兄弟,分別跟隨同為兄弟的靜禪與法融剃度出家,後來雲開成為泰縣名剎北山寺方丈,而東初也成為近代臺灣佛教興盛的重要影響人物之一。
觀音庵住持靜禪老和尚,為江蘇省泰州古溪人,法名能悟,靜禪是他的字,以字行世,屬禪宗臨濟法脈。東初來觀音庵出家,有一段特別的緣起。民國初年,西姜家莊一名惡霸姜子嬰,以借廟產興學為藉口,強占觀音庵廟產不放,靜禪老和尚只好求助姜渭源和姜瑞鐸兩位鄉紳的協助,狀告姜子嬰,通過法律途徑收回廟產。爾後不但重新修繕整個觀音庵,為紀念收回廟產的勝利,更收了兩名弟子,期盼他們往後能為觀音庵發揚光大,不再受人欺負,大弟子法號復明,可惜早逝,二弟子即是東初,果然不負靜禪老和尚期望,成為當代佛教龍象。
觀音庵坐落於遼闊的田垛之間,一畦畦麥田與油菜花田輪番於不同季節展現綠與黃的顏色。靜禪老和尚的生活非常節儉,管教弟子十分嚴格,常要求弟子知福惜福,如若有半點浪費糧食,動輒就被大聲呵責:「不想過生活了!」小庵不大,僅有田地數十畝,雖然大部分都租給當地人耕種,收取微薄租金,靜禪老和尚仍得率領弟子耕種些高粱、蔬菜等作物,才能自食其力。而寺院最主要的經濟來源,還是得靠經懺佛事維持生活。東初剛去觀音庵幾年間,雖念經拜佛,但無暇多涉獵佛理,必須跟著師父四處奔波趕經懺。
經懺佛事,是中國佛教的特色,原本是祖師大德們將佛陀的教化編為唱誦儀軌,以提昇宗教情操,讓佛弟子們銘記於心,進而安定、淨化身心。但明末以降,乃至民初,演變為富貴人家炫耀喪儀的排場。僧人們不求修行,日日趕赴富貴人家,誦經趕懺,不捨晝夜,成為佛教給人的錯解。修行人,原不離經懺,可終日忙於趕經懺,顛倒了修行。所以,太虛大師對此佛教歪風曾嚴厲批評:「佛教在今日,其衰落斯極矣!」認為懺焰流:「裨販佛法,效同俳優,貪圖利養者也。」
當然,趕經懺確實是當時出家人的主要謀生方式。通常規模大的寺院,擁有眾多田畝寺產,可靠收租維持開銷,但若小寺、小庵,則難免淪落為喪家亡者誦經超度的趕經懺生涯。
少年東初對此體會甚深,每日奔走鄉里趕經懺的日子,卻非他出家的初衷願望。久而久之,辛勞之外,更令他深感無意義。
東初的血液裡,本就流淌著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舊社會的迂腐顢頇,更加深他求新求變的心願。
在東初出家的前一年,一九一九年,中國發生了一場浩大的改革運動,由胡適、陳獨秀、魯迅等受過西方教育的青年,在五月四日發起震撼全國的新文化運動,標舉「反傳統、反儒教、反文言」的思想文化革新,從學生運動擴展到愛國運動,五四運動的影響力一發不可收拾,隨即蔓延整個中國,影響著當時許多急於改變現狀的時代熱血青年。
西方文明的強大在這時期震撼了中國社會,因而形成了一股反傳統,打倒迷信的反宗教潮流,而佛教給人不問世事、不事生產、守舊迷信的落後形象,與古老的孔孟思想同為被批判打倒的對象。
當時,佛教改革運動也順勢延燒起來,為矯正鬼神化與山林化的佛教態勢,太虛大師遂大力倡導「人生佛教」及「人間淨土」,因為釋迦尊者是以人的方式,出現在人間,並以人身而覺悟成佛,所以修行在人間,以佛教圓滿人生,才是佛教的真義。
這股改革的氛圍,已然成為時代的共鳴,東初當時雖然還是個孩子,還不明白日後他所闡揚的「人生佛教」究竟為何,卻也嗅聞到時代的浪潮。東初不怕吃苦、堅持到底的強悍毅力,支持他不斷地前進,他渴望著新時代的改變,成為一個實踐佛教理念的理想僧侶,而非只是盲目趕經懺的貪圖利養者。
一日,他隨師父自喪家做完經懺歸來,推開庵門的一盞燭火照亮他疲累的身軀,一燈能破千年闇,一智能滅萬年愚,這帶給東初一個反思,也更堅定他的一個想法:「我要去佛學院念書!」唯有讀書才能擁有真正的智慧,進而改變命運,改變佛教。
一九二八年秋天,得知鎮江竹林寺靄亭法師開辦佛學院,二十一歲的東初遂前往就讀,親近靄亭、南亭兩位法師,進一步紮實自己佛學實力,他像一隻逐漸茁壯自己的蒼鷹,要飛向自己的天空。
竹林佛學院的創辦,源於當時三十五歲的靄亭法師,有感學風未能普遍,受過教育的人並未受到重視、反遭注視的委屈,秉持能啟迪民眾知識的理想,親自培植僧才,提倡僧學。
竹林佛學院是東初與鎮江結緣的開始,這座位於長江南岸春秋吳國領域的古老城市,擁有三座史上著稱的叢林名剎:金山寺、焦山寺、北固山寺,俗稱「鎮江三山」。
東初與雪煩等其他共三十名學僧,一同專心研習《華嚴》、《毘尼》,禪教雙修。
靄亭法師主持院務為主,主講法師則為妙闊、慈舟、粟庵,還有常往來滬、常、鎮、錫各寺,宣講《華嚴》、《維摩》等經的南亭法師也來授課了。這其實是不容易的事,山居講學供養淡泊,生活相當清苦,講師難求,或無法久安於位,辦學十分艱辛。
東初初入佛學院就讀,不但佛學不懂,就連國文基礎都不夠,再加上主講法師為湖南人,口音更不好懂。當然更不提日常生活的困難拮据了!
竹林佛學院在此窘況下勉強經營,一九二九年靄亭法師應張蓮覺居士之請,赴港弘法宣講《華嚴一乘教義章》,深受信眾歡迎,種下他香港弘法的因緣,到一九三二年因緣成熟,更在香港開始弘法志業,竹林佛學院事便移交後人處理。
東初歷經佛學院一年來的初洗禮,自許甚高的他,儘管對自己的學習成果不算滿意,但也奠下這位文藝佛青語文與佛學的基礎,隔年得知寶華山正在傳授三壇大戒,他便告別竹林佛學院,前往寶華山隆昌寺受具足戒。